他扭头就想走。
小七很适时地大喊了一声：“程公子。”
程纪心知躲不过去，硬着头皮走到卫曦面前，燥着脸拱手行礼，“见过卫二小姐。”
卫曦后退一步，观赏了一下程纪这会的表情，默默在心里笑了声，道：“程公子怎么有空到我这学堂里来？”
程纪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不好意思地偏过脸，想了好一会也没想到什么好的理由，只好破罐子破摔，扭过头心一横：“在下是对卫二小姐的学堂有些好奇。”
“好奇？”卫曦轻挑了挑左边的眉毛，“程公子对哪里好奇？”
“都，都挺好奇的。”
初初进来这学堂内部，他确实是惊讶地很。
这学堂里目之所及的一切，从建筑到分布，跟他小时候待的私塾都截然不同，很多地方他都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
怎奈平安那孩子还要赶去进学，他只好一个人在这里头晃悠。
哪成想这才晃了没多久，就遇见了这会最不想见的人。
“这学堂，与在下以为的很是不同。”
卫曦笑笑，“正好我这会也没事，就来当一回程公子的向导吧。”
“不敢，”程纪想都没想下意识拒绝，“在下自己看看便好，不敢劳烦卫二小姐带路。”
他这边话音还没有落下，卫曦已经绕过他往前走了。
程纪声音顿了顿，四下瞄了一眼想悄悄溜走，陡然面前一暗。
抬眸就见卫曦那个身材高挑一看就是练家子的丫鬟堵在自己面前，“程公子，请吧。”
程纪：“······”
他很快便做了一个很明智的决定。
乖乖跟到了卫曦后头。
卫曦带他先去了距离最近的，“这边是中楼，负责教导孩子们认字的地方。”卫曦带着程纪上了台阶，进去大开的正堂，跟里面一个正跪坐在桌案后头奋笔疾书的少年打了声招呼，“谢公子。”
谢榛从书卷中抬头，看清了走进来的卫曦，忙起身拱手行礼，“见过卫二小姐。”接着便看到了卫曦后头想拿袖子遮脸的程纪，一愣，“程公子？”
卫曦左右看看，也有点惊讶，“你们认识？”
毕竟，一个寒门学子，一个富家小纨绔，按理来说该八竿子打不着。
都已经被认出来了，程纪泄气地放下袖子，一脸郁闷地点了点头，“认得。”
卫曦左右再看这两人的表情，直觉里面可能有点故事，而且这故事，可能对程纪还不太友好，“既然认识，那不妨有劳谢公子带着他参观一下这中楼吧？”
程纪：“······”
他一脸不敢置信地看向卫曦，看眼神似乎很想问一句：您是魔鬼吗？
谢榛倒是欣然点了头，“自是可以，”又面向程纪，“程公子，请跟我来。”
程纪绷着脸点点头，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有劳。”
“好说。”
卫曦找了个位子坐下，信手拿了本书，朝两人挥挥手。
谢榛和程纪拱拱手，一前一后沉默着走了进去。
到了正堂后面，便见一个环形的大厅，大厅中央立着一根极为粗壮的柱子，向上直达穹顶。
而在柱子的四周，环绕着一圈从下到上越来越宽的楼梯，而在楼梯的四周，架满了越来越高的书架。
在看到书架上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卷后，程纪只觉得一阵眼晕。
“这里是藏书室。”谢榛光看样子是半点不在意程纪摆出来的那张明显表达着‘我很不爽’的脸，尽职尽责的介绍道，“由下往上，是按书卷的深奥程度来排列的，程公子可要随在下上去看看？”
“不用了。”程纪想都没想摆手拒绝。
他又不喜欢看书，有什么好看的。
谢榛见状也不勉强，又带着他绕过书架，进到左边的长廊里，最后停在一扇半开着的窗户前。
低声道：“这里便是孩子们学认字的地方，左右一共六间。这个时辰孩子们都在上课。”
程纪闻言朝窗子里面看过去。
屋子里整齐地摆了几十张一模一样的桌子，穿着浅蓝色袍子的孩子们此刻正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后头的凳子上，聚精会神地听前头的先生讲学。
看着那一个个板正的小身板，程纪不由想到自己当初在私塾里躲在书本后头打瞌睡，听着夫子的之乎者也入梦乡，忍不住有些佩服。
等到看到在前头讲学的那位先生，程纪又是一愣，“怎么是陶源？”
谢榛在一旁开口解释，“是这样的程公子，忘了跟您说，现在在这学堂里教书的，您都认识。他们跟在下都是同窗。”
程纪：“······”
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你们怎么会······”
谢榛：“我们争取来知行学堂教书的机会，卫二小姐给我们的报酬便是藏书室里的书。”
程纪：“······”
对于姓谢的这么一帮书呆子来说，这报酬还真的比真金白银都更有效果。
不得不服。
“等等，陶源讲的这是什么？”
在窗子外面跟着听了一会，程纪眼神有点迷。
不是什么之乎者也，也并非什么晦涩难懂的语句，不但如此，好像，听着还挺有趣的。
“是卫二小姐给我们的启蒙书。内容有趣且哲理深刻，孩子们都很爱听，其实不光是孩子们，就连我们看了也觉受益匪浅。”顿了顿，谢榛又道，“我观程公子方才听得也很感兴趣，不妨一观？且方才那藏书室内的书卷，除了在书局能买到的，也有不少是卫二小姐送来的。”
程纪：“······”
又是那位卫二小姐！
他现在就很想知道，到底有什么是那位做不到的。
至于那启蒙书，他一个大男人怎么能看启蒙书，“不看。”
谢榛笑笑，“那我领程公子去二楼看看吧。”说着当先领路。
程纪竖着耳朵慢慢往前挪了几步，等到后头讲学的声音彻底听不见了，才忍不住跺跺脚追了上去。
沿着藏书室后头的楼梯上了二楼，程纪本以为看到的会是和一楼同样的格局。
结果却是除了正中央那根巨大的柱子和环绕柱子的书架外，目之所及一片空旷。
这二楼竟然是一个没有丝毫遮挡的巨大空间。
围绕着书架散落着高低不齐的桌椅板凳，更甚至还有直接铺在地上的垫子，四周窗户大开，室内一片明亮。程纪还眼尖地注意到靠着墙壁处还放了一些柜子，柜子没有门，里面放的东西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有最普遍的笔墨纸砚，也有已经干枯了的花枝树叶，更甚至还有针线筐和布料，捏得奇形怪状的小陶人。
“这二楼是孩子们中途休息的地方，能写字看书，也能随便找个角落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情，”见程纪把目光投向柜子里，“这柜子是他们用来存放自己东西的。”
程纪在二楼绕了一圈，抬头指指头顶，“那三楼？”
谢榛：“三楼是屋顶。”
程纪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最中央的那根柱子和楼梯，这才跟着谢榛回了一楼。
卫曦听见脚步声从书卷里抬头，就见谢榛和程纪一前一后走出来，肉眼可见的比离开时气氛要融洽了一些，挑挑眉站起身，“看完了？”
程纪点点头。
“感觉如何？”
没料到卫曦会突然问这个，程纪想了想，真心实意道：“若是我小时候能在这样的学堂里念书，应该不会哭着闹着拼着被打也要回家。”
谢榛刚坐下，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
程纪瞪了回去，用眼神回了一句‘看什么看’，谢榛笑着摇摇头，垂眸拿起笔。
“走吧，我再带你去别的地方看看。”
这次卫曦领他去的是陈二丫所在的‘数’院。
等见到这数院里的先生，程纪表示自己再次受到了惊吓。
他几乎是有些惊叹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小丫头，问出的第一句话便是：“敢问先生几岁了？”
陈二丫经过这段时间先是林秋元再到卫曦手底下的磨砺，浑身那股子被家庭磨出来的泼辣，差不多已经尽数转变成了如今的大方爽朗，
闻言笑着回道：“回程公子，别看我比小老板还矮半个头，我可比小老板还大一岁呢。”
那就是十二岁。
十二岁的先生······
好在前面已经有了一个卫曦，这再来一个数术厉害的小天才，也没什么！
程纪这么自我安慰了一番，终于说服了自己。
数院目前只有陈二丫这一个先生，为了不耽误她教导手底下的孩子，卫曦带着程纪匆匆转了一圈，接着又去了药和铸造两处。
不得不说，在看到那些各自选择了所学的孩子们，几乎是如饥似渴地向他们的先生请教所学之技，竭尽全力地去吸收，那股子拼命又专注的劲，程纪很难不震撼。
这些孩子有着最不幸的身世，但也有最坚定的心。
从药园的药圃里出来，程纪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鼓足勇气，叫住了走在前面的卫曦：“卫二小姐。”
卫曦回头看他，“何事？”
“您说，”陡然对上那双黝黑沉静好似能看穿他心中所想的眼睛，程纪紧张地碾了碾脚下的泥土，咬咬牙终于说出犹豫了好一会的话，“我现在想去学些什么，是不是太迟了？”
卫曦沉默了片刻。
程纪眼底的光慢慢变暗，低头自嘲道：“也是，我都快及冠了，再过两年就要娶妻生子了，在这异想天开什么呢！”
只是走在这知行学堂里，看着这里的所有人都在为了自己的一生和理想拼命努力，却陡然发现自己一事无成。
那种滋味实在不好受。
“不晚。”
耳边传来两个字，程纪猛地抬头。
卫曦看着他，又重复了一声：“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