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夏府内的气氛,却更为凝重压抑。
夏务恁没有回去当值,而是下了大朝会就直接回家。
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了府中,脸上的青紫淤痕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目,官袍也有些凌乱,沾染着些许在朝堂扭打时留下的折皱和尘土。
管家夏福一见老爷这副狼狈模样,惊得手中的托盘险些脱手,连忙上前搀扶。
“老爷!您···您这是怎么了?”
夏务恁无力地摆了摆手,连说话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任由管家单手扶着回到了前厅。
然而,他这副形象已然在夏府引起了轩然大波。
闻讯赶来的王氏一见丈夫脸上的伤,心疼得瞬间红了眼眶。
她急忙让人唤来府医,亲自接过消肿化瘀的药膏,用指尖蘸了,小心翼翼地往他脸上的淤青涂抹。
“老爷啊!你这是被谁打的?”
王氏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哭腔和愤懑,“告诉妾身,妾身定要上门好好质问一番!这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了!”
她的话音未落,夏迎和夏颐也急匆匆赶了过来。
夏迎心思细腻,一看父亲这般情状,再联想到他今日天不亮就被急召入宫,心中立刻升起了不祥的预感。
“父亲,”她声音微颤,带着浓浓的担忧,“是不是···是不是因为姐姐的事情?”
一旁的夏颐早已怒火中烧,少年人的血气方刚让他无法冷静。
“不可能!我绝不相信大姐会做那种事!我要亲自去刑部一趟,问个清楚明白!”
他说着便要往外冲,却被夏迎死死拉住手臂。
“二哥!你现在添什么乱啊!”
夏迎急得直跺脚,声音也拔高了几分。
“你一个白衣举人,连官身都没有,凭什么去质问刑部?
连爹爹都被逼到与人动手的地步了,可见事情有多严重!你去了又能有什么用?
我们现在该想的,是怎么帮大姐洗刷冤屈,而不是去徒惹事端!”
王氏听着儿女的争执,看着丈夫脸上的伤,心中对那个总是带来麻烦的继女夏挽的怨气,此刻达到了顶点。
她放下药瓶,语气中充满了不耐与迁怒。
“你们看看,因为这个夏挽,咱们一家子都被折腾成什么样子了?
要我说,当初就把她远远送回兖州老家,在那边找个婆家嫁了,省得在京城惹出这许多是非,连累全家!”
这句话,如同一点火星,瞬间点燃了夏务恁心中积压的所有愧疚、愤怒与无力感。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倒了旁边的绣墩,在寂静的厅堂里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反手一挥。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重重地落在了王氏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王氏捂着自己瞬间红肿起来的脸颊,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个相伴多年的丈夫。
她泪水瞬间盈满了眼眶,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尖利。
“老爷!你···你竟然打我?!”
“父亲!”
夏颐和夏迎也同时惊呼出声,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们记忆中,父亲虽威严,却从未对母亲动过手。
“我打你?我打你打得轻了!打得太晚了!”
夏务恁双目赤红,胸口剧烈起伏,积郁已久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
他指着王氏,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你这个恶妇!若非你当初执意要给挽娘选那李家,她何至于在夫家受尽冷眼,不被待见?!
如果当初她派人从庙里送回来的求救信,能及时交到我的手上,早早接她回府,她又何须在那种清苦之地煎熬度日?!
若是她小时候,你能将对待迎娘的心思,哪怕只分出一两成给她,她又怎会与我这个父亲离心离德,心生怨怼?!”
他一步步逼近王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带着血与泪的控诉。
“我娶你过门,是让你照料子女,安定后宅!你就是这么做的吗?!你将我的挽儿逼到了何种境地!”
王氏先是被他的暴怒吓住了,但听着他将所有罪责都推到自己头上,那点惊吓瞬间被更大的委屈和愤怒淹没。
她猛地挺直了腰板,不再退缩,声音尖锐地反驳回去,多年来深藏的不满在此刻彻底爆发。
“你凭什么把所有事情都怪到我头上?!
是!李家是我先看中的,可最后点头应下这门亲事的,难道不是你夏务恁吗?!
夏挽她不是我亲生的!我不是庙里的菩萨,我对她做不到毫无私心!
我能让她在夏府吃饱穿暖,不受冻馁之苦,已是尽了本分!
我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亲疏远近,这有错吗?!”
她越说越激动,积压的怨气倾泻而出。
“你呢?!你明明知道她在李家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明明知道她心中苦楚,你可曾真正为她撑过腰,做过主?
你不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她自生自灭!
如今她出了事,你倒来怪我?
夏挽怨你,恨你,都是你自找的!是你这个做父亲的,先放弃了她!”
这番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夏务恁所有伪装的自欺欺人。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踉跄着后退了一步。
话一出口,王氏自己也愣住了,一丝悔意掠过心头,但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她只能强撑着挺直脖颈,与丈夫对峙,只是那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她内心的慌乱。
“父亲!母亲!你们别吵了!”
夏迎带着哭腔,急忙上前拉住王氏,将她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外面的大麻烦还没解决,我们自家人怎么可以先乱起来啊!”
夏颐也赶紧走到父亲身边,扶住他微微摇晃的身体,艰涩地开口。
“父亲,您消消气,母亲她···她···”
他想为母亲辩解几句,却发现脑海中搜寻不到任何王氏对长姐格外关怀的记忆,话语堵在喉咙里,最终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夏务恁猛地推开夏颐的手,脸上满是颓败与自嘲。
他喃喃道:“是我的错···是啊,都是我的错···”
他不再看任何人,拖着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身体,踉跄着朝书房走去。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书房内没有点灯,一片黑暗。
夏务恁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王氏那句“是你先放弃了她”如同魔咒,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最脆弱的神经上。
他抬手,抚上自己依旧隐隐作痛的脸颊,那上面不仅有与柯文华扭打留下的伤痕,更有被真相灼伤的痛楚。
王氏说得对,走到今天这一步,他夏务恁,难辞其咎。
然而,深深的愧疚与无力之后,那双在黑暗中逐渐适应了光线的眼睛里,却又燃起了一丝不肯认输的火焰。
他夏务恁,从来都不是坐以待毙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