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记办公室出来,走在清晨省委大院安静的走廊上,林望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
晨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空气中浮动着微尘,像无数蓄势待发的士兵。林望手里没有再拿着那张写着“修条路”的白纸,那张纸,连同那个沉甸甸的文件袋,都留在了书记的办公桌上,成了一份不记名的考卷,也成了一封递向整个省委权力中枢的战书。
消息的传递速度,在省委大院里,比风还快。
林望还没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他已经能敏锐地感觉到,空气中的气氛变了。
迎面走来的几位其他部门的干部,看到他时,眼神明显多了一些东西。他们头顶上的标签,像一池被投入石子的春水,泛起了层层叠叠的涟漪。
有几位年龄稍长的,头顶上飘着的是[看热闹]和一丝[幸灾乐祸]。在他们看来,一个毛头小子,居然妄想在省经济战略这种神仙打架的议题上插嘴,无异于螳臂当车。他们仿佛已经预见到了下午会议上,林望被发改委和经信委那几位大佬驳得体无完肤的惨状。
而一些年轻干部,则投来了更为复杂的目光。他们的标签在[好奇]、[佩服]与[担忧]之间快速切换。他们佩服林望的勇气,却也深知那几位厅长的厉害,打心底里为林望捏着一把汗。
林望一概报以温和的微笑,点头致意,脚步不快不慢,心跳却如同战鼓,一下下擂动着胸膛。
他知道,周良宇书记这是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机会,但也同时将他推上了一块最锋利的磨刀石。磨得好,他这把刀就能锋芒毕露,成为书记手里的一把利器;磨不好,他就会被磕得卷刃崩口,在省委机关沦为笑柄。
回到综合处办公室,他关上门,将外界那些纷杂的目光和情绪隔绝在外。
他没有立刻坐下准备发言稿。
他先是走到窗边,俯瞰着楼下车来车往的大院。省委,就像一个巨大的、精密的机器,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都是一个齿轮。有的齿轮大,有的齿轮小,但都必须在既定的轨道上运转。而他今天想做的,是给这台机器,安装一个新的引擎。这无疑会触动无数旧齿轮的运转惯性。
他转身,回到那面巨大的全省地图前。
这一次,他的目光不再是寻找破局的灵感,而是在审视战场。
他的手指,点在了省会的位置。这里,是“激进派”的大本营,是省经信委那位海归博士厅长的骄傲。他主张的“科技岛”计划,几乎要抽干全省的资源,在这里堆砌出一个璀璨的未来。林望的【情绪图谱】系统里,这位厅长头顶的[傲慢]标签,亮得像一颗小太阳,旁边还跟着一个[唯我独尊]的副标签。
然后,他的手指缓缓滑向那几个被红色圆圈标记的老工业城市。这里,是“维稳派”的根基,是省发改委那位老主任的“责任田”。他一辈子都耗在这些厂矿里,和工人们有着深厚的感情。在他的世界里,任何可能导致大规模下岗的方案,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他头顶那枚[固执]的标签,如同磐石,旁边还有一个更深沉的标签——[历史负罪感]。
林望的方案,恰恰是挖了这两位的根。
一个觉得他“小打小闹,浪费资源”,一个觉得他“异想天开,不顾民生”。
这仗,怎么打?
硬碰硬,必死无疑。他一个综合处处长,在资历和权力上,跟这两位完全不在一个量级。
他需要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他们的逻辑闭环,在他们坚固的堡垒上,找到一条缝隙,然后把自己的观点,像一颗种子一样,塞进去。
“笃笃笃。”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
“请进。”
门开了,探进来一个熟悉的脑袋,是已经升任副处长的王林。
王林端着个泡满枸杞的保温杯,脸上挂着那种“老油条”特有的、看透一切又什么都不说破的笑容。他一进来,林望就看到了他头顶上那几个交织在一起的标签:[看好戏]、[担忧],以及一丝隐藏得颇深的[期待]。
“处长,哦不,林处长,忙着呢?”王林自顾自地走到沙发上坐下,拧开杯盖,吹了吹热气,“听说,下午你要在专题会上做补充发言?”
“王哥,你就别拿我开涮了。”林望苦笑着给他倒了杯水,“书记的命令,硬着头皮也得上啊。”
“硬着头皮?”王林呷了一口茶,咂咂嘴,“我看不像。我猜,这主意就是你出的吧?”
林望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王林嘿嘿一笑,也不追问,他放下茶杯,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下午那场会,可不是鸿门宴那么简单,那是龙潭虎穴。给你透个底,发改委的钱主任,外号‘钱 stubborn’(钱老倔),当年为了保一个快倒闭的钢厂,敢在省政府门口堵省长的车。他那个人,不讲道理,只讲感情和历史。你跟他谈数据,谈未来,他跟你谈下岗工人没饭吃怎么办。他头顶的[固执]标签,估计能当砖头使。”
林望静静地听着,这些信息,比他用【情绪图谱】看到的标签要生动得多。
“经信委的孙博士呢,”王林翘起了二郎腿,语气里带了点模仿的腔调,“那可是咱们省里从华尔街请回来的金凤凰,张嘴闭嘴就是‘顶层设计’、‘商业闭环’、‘降维打击’。在他眼里,除了省会那几个高新园区,其他地方都是‘低端产能聚集地’,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浪费时间。你跟他谈农村电商,他可能以为你在说笑话。他头-顶的[傲慢]标签,比省委大楼的旗杆还高。”
王林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像是在说单口相声,但林望却笑不出来。他知道,王林是用这种方式,在提醒他,甚至是在教他。
“所以啊,”王林总结道,“你下午要面对的,是一个活在过去的老好人,和一个活在未来的精英。他们俩平时斗得跟乌眼鸡似的,但在这件事上,我保证,他们会空前团结地把你当成共同的敌人。”
“那我该怎么办?”林望虚心求教。
王林看着林望,眼神里的[看好戏]淡了,那份[担忧]和[期待]却浓了起来。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对付老倔,不能跟他算经济账,得跟他算人心账。对付博士,不能跟他谈情怀,得跟他谈更大的利益。你小子鬼点子多,自己琢磨去吧。”
说完,他站起身,端着保温杯,晃晃悠悠地朝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补了一句:“对了,别光想着怎么说服他们。你真正的听众,只有一个。”
门关上了。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林望却感觉心里豁然开朗。王林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最后一道锁。
真正的听众,只有一个。
他不是要去说服钱主任和孙博士,那是不可能的任务。他的目的,是给周良宇书记,递上最锋利的武器。他要做的,不是一场辩论,而是一场表演。一场表演给所有与会者,特别是那些还在观望的中间派看的表演。
他要将钱主任的“情怀”和孙博士的“未来”,用自己的逻辑,串联起来。
他重新坐回办公桌前,拿出一叠崭新的稿纸。
他没有写那些宏大的理论,也没有罗列枯燥的数据。
他在第一页纸的顶端,写下了一个问题:
“一位下岗的老工人,和他一个留在省城高新区工作的孙子,他们俩的未来,是矛盾的吗?”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会场上,钱主任听到这个问题时,会皱起眉头;孙博士听到这个问题时,会流露出一丝不屑。
而这,正是他想要的。
他要用这个问题,作为楔子,把自己那条“路”的概念,狠狠地钉进这场看似无解的经济转型辩论中。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桌上的稿纸越写越多,又被他一张张揉掉。他反复推敲着每一个用词,每一个比喻,甚至每一个停顿。
这不是一份发言稿。
这是他为自己,也为那片沉睡的土地,准备的第一份战书。
终于,当时钟的指针指向下午两点半时,林望停下了笔。
他将最终写好的几页稿纸整理好,放进一个文件夹里。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室的穿衣镜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和领带。镜子里的年轻人,面容沉静,眼神里没有了早上的忐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炼过的锋芒。
他看到,自己头顶上那枚[自信]的标签,正在缓缓亮起,旁边,一枚新的标签,正破土而出,光芒虽不耀眼,却异常坚定。
那标签上,写着两个字——[担当]。
林望深吸一口气,推开办公室的门,朝着三号会议室的方向走去。
走廊的尽头,那扇厚重的木门虚掩着,里面已经隐隐传出人声。他知道,门的那一边,两位主角已经就位,一场关系到全省未来走向的风暴,即将拉开序幕。
而他,就是那个要去掀起风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