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良宇书记的最后一个问题，像抽走了最后一根积木，让孙博士那座由精英意识和数据模型搭建的象牙塔，轰然倒塌。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却像是漏气的风箱，干涩而嘶哑。
“我……”
一个“我”字出口，便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他想反驳，想说这是两个维度的问题，不能简单粗暴地比较。他想说社会动荡的成本无法量化，而基建投入却是实实在在的真金白银。他想说……
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他看到，周良宇书记的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辩论欲望。那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一种已经洞悉了所有答案的平静。
在“三年”这个血淋淋的倒计时面前，任何关于“成本”的精算，都成了一种精致而残忍的黑色幽默。
孙博士头顶上，那片由[惊骇]和[失算]构成的乌云下，又多了一枚新的标签，一枚他从未想过会出现在自己头上的标签——[无力]。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全副武装的现代士兵，被扔到了一个不讲物理规则的魔法战场，他所有的武器和战术，都失去了意义。
他缓缓地、颓然地坐了下去，双手撑在桌面上，却仿佛撑不住自己身体的重量。那双擦得一尘不染的皮鞋，此刻看起来，竟有些滑稽。
会议室里的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林望看到，那些之前还[认同（孙）]的厅局长们，此刻头顶的标签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大部分都变成了深红色的[恐慌]和灰色的[忧虑]，还有几位和老工业区关系密切的干部，头顶上甚至冒出了[切肤之痛]的标签。
整个会议室的“情绪图谱”，从泾渭分明的两极对立，变成了一片混沌的、充满恐惧的灰色地带。
而在这片灰色地带的中央，钱主任那枚[希望]的标签，虽然依旧在风中摇曳，却顽强地亮着，像一座黑暗海洋里的灯塔。
他慢慢地站起身，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对着主位上的周良宇，深深地鞠了一躬。
没有言语，但这一躬，重若千钧。
它代表着一个群体的低头，也代表着一个时代的妥协。
周良宇书记坦然地受了他这一躬，然后目光扫过全场。那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仿佛在等待最终的宣判。
“看来，大家都有了共识。”书记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既然退无可退，那就只能向前走。”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分别在孙博士和钱主任的脸上一扫而过。
“从今天起，省里成立‘传统产业数字化转型与新经济发展融合推进领导小组’。”
这个长得有些拗口的名字，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我亲自担任组长。”
这句话，在意料之中，却又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书记亲自挂帅，意味着这件事，将成为未来几年省委工作的重中之重。
“钱主任，孙博士，你们二位，担任常务副组长。”
此言一出，满室哗然！
孙博士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周良宇。钱主任也愣住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错愕。
让这两个人，一个代表着最传统的“维稳派”，一个代表着最激进的“精英派”，来共同担任常务副组长？
这哪里是领导小组，这分明就是个火药桶！
林望也是心中剧震。他瞬间明白了书记的用意。这不是和稀泥，这是强行把两个转速、方向、甚至材质都完全不同的齿轮，用最高权力，死死地摁在了一起。要么，它们在剧烈的摩擦中磨合、适应，带动整个庞大的机器一起转动；要么，它们就一起崩碎，彻底报废。
没有第三条路。
孙博士的脸色由白转青，他头顶的标签，在短暂的空白后，瞬间被巨大的[抗拒]和[屈辱]所填满。让他和钱主任这种“老古董”搭班子，去推进一个他从心底里认为是“幻想”的项目，这比当众打他脸还难受。
钱主任的反应则更为复杂。他头顶的[希望]标签旁，生出了一丝[为难]和深深的[疑虑]。他和孙博士的理念，简直是水火不容，怎么合作？
周良宇书记仿佛没有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自顾自地继续说道：“我给你们的任务，也很明确。我不要两份报告，也不要两种声音。一个月之内，我要看到一份融合了‘科技岛’和‘数字之路’两个核心思想的，统一的、具体的、可执行的、分步骤的战略规划方案。”
“孙博士，你的专业、你的视野，要用来解决‘路修到哪里，怎么修才最划算’的问题，而不是论证‘该不该修路’。”
“钱主任，你的经验、你对基层的了解，要用来解决‘路修好后，上面该跑什么车，怎么让老百姓都愿意上车’的问题，而不是担忧‘修路会压坏庄稼’。”
书记的话，像一把锤子，一锤一锤地敲定着规则。
“你们俩，一个是总设计师，一个是总工程师。设计图和施工图，必须是同一张。至于具体怎么融合，怎么妥协，怎么分工，那是你们两位常务副组长要去解决的问题。”
说完，他端起了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不再言语。
这番话，看似是分派任务，实则是彻底堵死了所有人的退路。他把最尖锐的矛盾，直接扔给了矛盾的双方，逼着他们自己去寻找答案。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孙博士和钱主任，这两位在各自领域都是绝对权威的人物，此刻隔着会议桌遥遥相望，眼神复杂到了极点。他们仿佛能看到对方头顶那格格不入的标签，也能预感到未来一个月，将会是何等的鸡飞狗跳。
林望坐在角落里，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心中对周良宇的[敬畏]，又加深了一层。
他忽然觉得，这位书记，才是一个真正的“系统”。他不需要看到别人的情绪标签，因为他能亲手去创造、去改变、去引导所有人的情绪。
“好了，今天的会，就到这里。”周良宇书记放下了茶杯，站起身，“一个月后，我在这里，等你们的方案。”
众人闻言，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准备离开这个低气压中心。孙博士几乎是第一个站起来的，他一言不发，拿着自己的公文包，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那背影里，写满了僵硬和抗拒。
钱主任则长长地叹了口气，对着书记的背影，又点了点头，才转身慢慢离去，步履沉重，仿佛肩上已经扛起了一座无形的大山。
林望也收拾好自己的笔记本，跟在人流后面，准备离开。
就在他走到门口，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周良宇书记那平静无波的声音。
“林望同志，你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