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死寂中粘稠地流淌。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窗外混乱的声响逐渐被一种更令人不安的寂静取代。那不是和平,而是风暴眼中短暂、虚假的平静,充满了暴风雨再次降临前的低气压。
王磊依旧深陷在沙发里,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但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偶尔轻微抽动的手指暴露了他清醒的痛苦。张丽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像一尊风干的雕塑。小凯房间里的抽泣声早已停止,门缝里透出的黑暗沉甸甸的。
突然——
一阵极其微弱,但异常清晰的“嘀嘀”声,几乎同时从客厅的沙发和张丽的口袋里响起。
是手机接收到特定系统消息的提示音。
王磊猛地睁开眼,那双眼睛里没有刚醒的迷茫,只有一片冰冷的、早有预料的荒芜。他动作有些僵硬地拿起被扔在旁边的手机。
屏幕自动亮起。
那个不断旋转的黄色感叹号消失了。
暗红色的天平图标,恢复了原本的、毫无生气的凝固状态。图标下方,一行新的小字冰冷地显示着:
【系统维护完成。秩序已恢复。所有数据回溯至维护前状态。请遵守规则。】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没有对那场混乱的任何追责或反思。只有一句简单、霸道、不容置疑的宣告。
王磊的手指无意识地滑动屏幕。App顺畅地打开了。
他的信用分数恢复了,不是“--”,而是那个被扣除了30分后刺眼的低分。父亲的裁定通知,依旧冰冷地躺在消息列表的最顶端,执行状态变成了“因不可抗力延迟,将于24小时内重新启动”。李秀娟老太的处罚公告,邻居张强被清零的信用分……所有的一切,都被一只无形的手,强硬地拨回了“正轨”。
仿佛那场席卷全城的骚乱,那些冲突、掠夺、哭泣、死亡……都只是一场集体噩梦,随着系统重启,便被轻易地抹去,不留痕迹。
他点开本地新闻。之前那些关于黑客攻击、系统紊乱、恶意举报的爆炸性推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格式统一、措辞严谨的官方通报:
【关于部分区域网络出现短暂波动的说明:因外部恶意流量冲击,部分服务器负载过高,导致个别用户端数据显示异常。目前问题已解决,系统运行平稳可靠。】
【重申:“社会天平”算法公正无私,是维护社会资源高效公平分配的核心保障。请广大市民不信谣、不传谣,自觉维护来之不易的和谐稳定。】
【针对近期极少数不法分子利用网络波动散布恐慌、扰乱社会秩序的行为,有关部门已启动调查,将依法严肃处理。】
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王磊看着屏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甚至没有感到愤怒,只是一种深沉的、彻骨的荒谬感。他们所有人,挣扎的,反抗的,死去的,都成了“极少数不法分子”,成了需要被“依法严肃处理”的对象。而那台吞噬生命的机器,依旧是“公正无私”的保障。
他听到旁边传来一声极轻的、吸冷气的声音。
是张丽。她也拿出了手机,看着屏幕上恢复如初的“天平”界面,脸色比刚才更加惨白,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她的眼神里,昨晚那短暂出现过的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早已熄灭,只剩下更深的恐惧和认命。她偷偷看了一眼王磊,又迅速低下头,手指紧张地蜷缩起来。
就在这时,小凯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少年站在门口,头发凌乱,眼睛红肿,但脸上却带着一种奇怪的、混合着后怕与重新找到依附的急切表情。他手里也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亮着,正是那个暗红色的界面。
“妈……爸……”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试探,“系统……系统好了?”
没人回答他。
小凯咽了口唾沫,往前走了一步,像是要急于证明什么,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讨好般的顺从:“我刚才……我刚才看到新闻了。说是黑客攻击,是坏人搞破坏……现在好了,都恢复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昨天有点冲动……我不该那样……系统是对的,是为了我们好……我们……我们以后都听系统的,好不好?”
他看向王磊,眼神里充满了希冀,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同,渴望回到那个“正确”的、有“规则”可循的世界里去,哪怕那个规则冰冷而残酷。
王磊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儿子脸上。那目光里没有责备,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失望,只有一片虚无的、穿透一切的平静。
这平静比任何斥责都让少年感到恐慌。
小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攥紧了手机,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护身符。
王磊没有再看他,重新将视线投向手中手机的屏幕。那暗红色的图标,像一颗重新开始缓慢、有力搏动的心脏,将它的规则和秩序,通过无形的网络,再次输送到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他知道了,一切都结束了。
反抗结束了,混乱结束了,甚至连悲伤,也似乎被这强大的、不容置疑的系统归位程序强行画上了句号。
他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骨骼发出僵硬的轻响。
他没有看张丽,也没有再看小凯,只是拿着手机,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向阳台。
他拉开厚重的窗帘,外面,阳光刺眼。
街道上,已经有穿着橙色马甲的环卫工人在清理昨晚骚乱留下的垃圾,动作机械。几辆喷着“城市管理”字样的车辆缓缓驶过,车顶的喇叭循环播放着安抚和警告的录音。远处高楼屏幕上的广告消失了,重新换成了“社会天平”的宣传片和滚动的信用积分提示。
一切都在被迅速“修复”,被清理,被掩盖。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王磊站在阳台上,清晨的风吹动他染血的额发。他低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恢复如初的、冰冷的天平图标。
然后,他抬起手,手指悬在那个图标上方,久久没有动作。
删除吗?
删除了,它就不存在了吗?
他最终没有按下去。
他只是站在那里,像这座城市里无数个重新被纳入系统轨道的坐标点一样,沉默地、被动地,迎接着这被强行“恢复”的、崭新而陈旧的一天。
在他的身后,客厅里,妻子依旧蜷缩,儿子忐忑不安。这个家,还维持着物理上的形态,但内核早已被那暗红色的天平彻底掏空,只剩下虚无的回响。
而窗外,秩序的车轮,正带着碾碎一切的冷酷,重新开始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