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的秋雾总带着三分凉意,岳飞守孝的茅庐前,那几株母亲生前栽种的桃树已落尽残叶,唯有他亲手培的新土还带着湿润的气息。他每日清晨必到墓前洒扫,午后便在茅庐中整理母亲的旧物——一方磨平棱角的纺锭、半本卷边的《孝经》,还有那幅绣着“精忠报国”的帕子,每一件都整整齐齐地收纳着。韩靖在旁侍立,见他指尖划过纺锭时眼中的泪光,终是将临安传来的朝堂消息咽了回去。
“临安有消息了?”岳飞忽然开口,声音比山雾更轻。韩靖一怔,连忙呈上一封密信:“是张相派心腹送来的,信中说:“张相在朝堂上力主北伐,赵鼎大人也附议,伪齐刘豫近来横征暴敛,中原百姓已暗中联络义军,只待王师北上。”
岳飞展开信,字迹是张浚惯有的刚劲笔法,字里行间满是焦灼:“鹏举,伪齐粮道已被我遣人暗中破坏,此时北伐如摧枯拉朽,盼君以国事为重。”岳飞望着信末“已奏请陛下发诏”的字样,指尖微微颤抖,目光飘向墓前的石香炉——炉中檀香袅袅,恰如母亲临终前那句“莫负国家”的嘱托。
第一封诏书抵达庐山时,距姚氏下葬刚过一月。传旨太监捧着明黄诏书立于墓前,高声宣读“朕念岳卿孝诚,许守丧百日,然荆襄军情紧迫,暂命张宪代掌军务”,话里话外皆是安抚,却未提北伐一字。岳飞跪接诏书后,只对太监道:“烦请回奏陛下,臣守丧期间,必让韩靖每日传递营中动向,绝不误事。”待太监离去,他对着墓碑轻声道:“娘,孩儿再陪您些时日。”
朝堂之上,秦桧望着太监带回的回话,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岳飞倒是会拿乔。”他刚要开口进言,却见张浚抢先出列:“陛下,伪齐已察觉我军异动,正调兵加强淮河防线!若再等百日,战机尽失!”赵鼎亦附议:“岳将军乃三军之魂,张宪虽能理事,却难镇军心。臣请陛下再发诏书,明召岳将军复职!”赵构沉吟片刻,终是点了头。
第二封诏书来得仓促,竟是张浚亲自送来的。他踏着晨露走进茅庐,将诏书放在案上,未等岳飞开口便直言:“鹏举,刘豫已派其子刘麟率十万大军屯驻寿春,扬言要攻襄阳!我与赵鼎已调韩世忠守楚州、刘光世守庐州,唯有荆襄一线,非你不可!”他指着诏书,“陛下许你‘丧期未满,夺情起复’,这是历代武将罕有的殊荣!”
岳飞摩挲着诏书封皮,目光落在“夺情起复”四字上,心中翻涌如潮。他想起母亲刺字时的决绝,想起中原百姓流离的惨状,却又望着墓前的新草,喉间发紧:“张相,娘尸骨未寒,我若此时离去……”“老夫人若在天有灵,必盼你收复中原!”张浚打断他,从怀中取出一幅地图,“你看,我已探明伪齐粮库在颍昌,只要你率部奔袭,断其粮草,刘麟必不战自溃!”
岳飞盯着地图上颍昌的标记,指节渐渐攥紧。他终是起身,对着墓碑深深一揖:“娘,孩儿不孝。待收复中原,再回来长伴您左右。”可话音刚落,便见韩靖匆匆跑来:“将军,临安急信!陛下第三道诏书已到山下,说……说若您再不起复,便要亲派御医来‘诊治’!”
第三封诏书的措辞已带了帝王的威严,开篇便是“君为臣纲,孝以忠先”,直言“襄阳若失,荆湖危矣,荆湖危则江南危”,末了更是许以“北伐功成,追封老夫人为一品诰命”。岳飞跪接诏书时,额头贴着冰冷的青石板,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渗入泥土——这道诏书,他不能再拒。
守孝满三个月那日,岳飞换上素色戎装,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渗出血迹也浑然不觉。“娘,孩儿走了。”他起身时,将母亲的《孝经》揣入怀中,翻身上马的刹那,眼中的悲恸已化作凛冽的锋芒。韩靖率亲卫紧随其后,望着岳飞挺拔的背影,忽然明白:所谓“移孝作忠”,从来都是将丧亲之痛,熬成报国之刃。
襄阳大营早已一片沸腾,张宪、牛皋等将率全军列队迎接。岳飞踏入中军大帐,未及歇息便直奔沙盘,手指点在颍昌的位置:“张宪,你率三万骑兵奔袭颍昌,烧其粮库;牛皋,你带两万步军佯攻寿春,牵制刘麟主力;韩靖,你率水师沿淮河而下,截断伪齐退路!”他目光扫过诸将,声音铿锵,“三日后出兵,我要让刘豫知道,岳家军的刀,从未钝过!”
诸将齐声领命,帐内气氛激昂。唯有张宪迟疑片刻,低声道:“将军,粮草虽足,但此次奔袭需长途奔袭,恐耗银甚巨。临安那边……”岳飞摆手打断他:“张相已许我全权调配荆湖粮草,不必顾虑!”他哪里知晓,此时的临安皇宫,一场针对他的构陷已悄然展开。
夜阑人静时,秦桧提着一盏宫灯,独自走进赵构的御书房。内侍刚要通报,便被他摆手止住。赵构正对着北伐舆图出神,见他进来便问:“秦卿深夜前来,可有要事?”秦桧躬身行礼,语气谦卑却暗藏锋芒:“陛下,臣闻岳将军已回营,三日后便要出兵?”
“正是。”赵构语气中带着几分期许,“张浚说此战可破伪齐,收复河南。”秦桧却轻轻摇头,从袖中取出一本账册:“陛下请看,岳家军近年扩编至二十五万,军饷、粮草、军械耗费已占朝廷岁入三成。此次北伐,张相又请拨银百万两、粮五十万石,若久攻不下,国库恐难支撑。”
赵构接过账册,指尖划过密密麻麻的数字,眉头渐渐皱起。秦桧见状,趁热打铁道:“更可虑者,岳将军在荆湖深得民心,百姓皆称‘岳帅’而不称其名;诸将也唯其马首是瞻,连韩世忠、刘光世都要让他三分。如今他手握二十五万重兵,若破伪齐后声望更盛……”他故意顿住,目光落在赵构紧绷的脸上。
“你是说,他会拥兵自重?”赵构的声音沉了几分,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案——这正是他最忌惮的心事。秦桧连忙躬身:“臣不敢妄言,只是为陛下忧心。当年安禄山便是以边将之身拥兵叛乱,前车之鉴不可不防啊!”
赵构沉默良久,将账册丢在案上,灯火映照下,他的脸色阴晴不定。“朕知道了。”他挥了挥手,“你退下吧。”秦桧躬身告退,走出御书房时,望着天边的残月,嘴角露出一抹阴鸷的笑意。他知道,自己的话已在赵构心中埋下一根刺,这根刺,终将在北伐的某个时刻,狠狠扎进岳飞的心脏。
襄阳大营的中军帐内,岳飞仍在修改作战计划。韩靖走进来,递上一杯热茶:“将军,夜深了,歇息片刻吧。”岳飞接过茶,望着窗外的星空,眼中满是憧憬:“待破了伪齐,咱们便兵临黄河,下一步就是东京!”他丝毫未觉,临安城中那道猜忌的目光,已越过千山万水,落在了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