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星者”号的舰桥内,时间仿佛被“静默区”的特殊性质拉长了。何婉卿和马克相对无言,只有生命维持系统低沉的嗡鸣提醒着时间的流逝。巨大的信息冲击过后,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无处着力的虚脱感。
“观察者是叛徒……”
这个结论如同冰冷的钢针,刺穿了马克最后一丝侥幸。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精心设计的玩偶,每一步挣扎,每一次与体内低语的抗争,甚至那些偶尔获得的、看似有益的“启示”,都可能只是剧本的一部分,目的是让他这个“优质载体”能安全抵达最终的屠宰场——“起源井”。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恶心感让他浑身发冷,胃部痉挛。
他下意识地蜷缩在座椅上,双手紧紧抱住自己,试图抵御那种被从内部玷污的感觉。共生体此刻异常沉寂,不再有任何低语或冲动传来,但这种死寂反而更令人不安。它是在蛰伏,还是在消化“回声”揭露的真相?马克能感觉到,一种冰冷的、非人的“注视感”并未完全消失,只是从之前的鼓噪变成了隐秘的监视。
何婉卿率先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她的目光扫过主屏幕上已经定格的最终报告标题,然后移向观测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以及那个已经重新归于死寂的灰色“回声”。危机并未解除,只是换了一种形式。他们现在知道了陷阱的存在,但同时也陷入了更危险的境地——失去了“信标”这个明确的(哪怕是虚假的)目标,飞船受损,补给有限,并且被一个怀有恶意的共生体潜伏在身边。
“‘摇篮’……”她轻声念出这个报告中唯一提到的、带有微弱希望色彩的词。一个传说中的逆熵实验世界。它真的存在吗?在宇宙已然步入“大沉寂”尾声的当下,哪里还能找到违背热力学第二定律的奇迹?这听起来更像是一个绝望中的神话。
但“回声”不惜以自身湮灭为代价传递出这个信息,必然有其原因。或许,“摇篮”并非指一个物理上完全逆熵的天堂,而是一个……在局部范围内,成功延缓或对抗了熵增的特殊区域?一个“阴影”认知盲区中的异常点?
她重新坐回控制台前,双手在虚拟键盘上飞快操作。首先要做的,是尽可能地从“回声”传输过来的、已经中断的数据流中,抢救和解析出更多关于“摇篮”的信息。同时,必须评估飞船的现状,制定生存优先的计划。
数据恢复工作进展缓慢。传输中断得太突然,大量数据包损坏或丢失。何婉卿只能像拼凑破碎的瓷器一样,试图从残片中找到有用的图案。她发现了一些零散的星图碎片,其坐标系非常古老,与现行标准差异巨大,需要复杂的换算。还有一些模糊的提及,关于“摇篮”的创建者被称为“工程师”,他们似乎并非单一文明,而是一个早已消散的、致力于研究宇宙基本法则的跨文明联盟。报告暗示,“工程师”的遗产可能散落在银河系的某些角落,而“摇篮”是其最伟大的,也可能是最危险的实验场。
“马克,”何婉卿头也不回地开口,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我们需要谈谈你的状态。”
马克身体一颤,缓缓抬起头,眼神有些涣散:“我……我不知道……它现在很安静……但我能感觉到它还在……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我的意识里……”
“它能感知到我们的对话和决策吗?”何婉卿直接问道。
马克努力集中精神,内视那片被侵占的意识空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不确定地说:“我……我觉得不能完全感知具体内容……但它能模糊地感受到我的情绪波动,尤其是强烈的恐惧、绝望或者……决心。它像是一个……情绪寄生虫。”
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这意味着他们还有制定秘密计划的空间,但必须极度谨慎,避免情绪上的剧烈起伏引起共生体的警觉。
“我们需要找到‘摇篮’,”何婉卿说道,语气不容置疑,“这是目前唯一合理的行动方向。但在此之前,我们必须确保能活下去。飞船的损伤需要评估和修复,我们的补给撑不了太久。”
她调出飞船的状态报告。左侧引擎的功率输出依旧不稳定,跃迁引擎的冷却系统效率低下,最麻烦的是,生命维持系统的水循环模块发现了一处缓慢的渗漏。他们必须找到一个可以获取资源的的地方——一颗行星,一个残骸带,或者另一个未被完全搜刮的前哨站。
然而,在“静默区”内部,常规扫描几乎无效。他们如同盲人摸象,只能依靠飞船光学传感器捕捉到的有限星光和“回声”提供的、那些古老星图碎片进行推测性导航。
“我们先离开‘静默区’,”何婉卿做出决定,“回到正常空间,尝试修复飞船,并寻找补给。同时,我会继续破解关于‘摇篮’的线索。”
马克默默点头。他现在身心俱疲,只能选择相信何婉卿的判断和能力。他努力压制着内心翻涌的负面情绪,尤其是对体内那个存在的恐惧和憎恨,他知道,任何强烈的情绪都可能成为滋养或唤醒它的温床。
“逐星者”号再次启动引擎,小心翼翼地朝着“静默区”的边界驶去。离开的过程与进入时相似,那种极致的“静默感”逐渐消退,外部宇宙的嘈杂信号——虽然微弱——再次如同潮水般涌入传感器的接收范围。
当飞船彻底脱离“静默区”边界的那一刻,何婉卿和马克几乎同时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骤然消失,仿佛从一个窒息的水下回到了空气之中。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重新暴露在旷野中的不安全感。
几乎就在同时,何婉卿注意到,一直处于沉寂状态的、用于探测“阴影”活动迹象的深层空间引力背景畸变监测仪,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但绝不容忽视的警报!
一个微弱的、但特征明确的畸变信号,出现在了数光年外的星域,其运动矢量……似乎正隐隐指向他们刚刚离开的“静默区”方向!
“‘阴影’……或者它的衍生物,”何婉卿的声音绷紧了,“可能被‘信标’最后的激活,或者‘回声’的数据爆发所吸引……它们正在向这个区域靠近!”
时间变得更加紧迫了。
危机接踵而至,不容喘息。刚刚获得一丝喘息之机的“逐星者”号,立刻被更大的阴影所笼罩。那个遥远的畸变信号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提醒他们,安全只是暂时的幻觉。
“立刻进行短途跃迁,离开当前坐标区域!”何婉卿没有丝毫犹豫,双手在控制台上划过一连串指令,“规避路线计算,优先选择星际尘埃密度较高的区域,尽可能干扰可能的追踪!”
跃迁引擎发出过载般的悲鸣,但最终还是成功启动。飞船撕裂空间,进行了一次距离不长但方向曲折的跳跃,试图抹去自身的踪迹。再次脱离跃迁后,何婉卿立刻检查探测器,那个微弱的畸变信号依旧存在,但似乎因为他们的跳跃而失去了明确的指向性,变得弥散开来。暂时安全了,但危机感丝毫未减。
当务之急是修复飞船和寻找补给。何婉卿根据古老的星图碎片和现有星图进行交叉比对,勉强定位出了一个可能的目标——一个位于古老航线边缘的、标记为“泽塔-7”的红色 dwarf 星系。根据零星的记录,该星系曾有一个小型的气态巨行星勘探前哨站,或许还能找到一些遗落的资源,或者至少能利用巨行星的大气补充飞船的氢燃料。
航行途中,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何婉卿全身心投入到飞船维修和数据解析中。她穿上宇航服,冒险进行了一次短暂的舱外活动,修复了生命维持系统那个恼人的渗漏点。对于不稳定的引擎,她只能通过调整动力分配和加装临时稳压器来勉强维持。
马克则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生活舱里。他尝试与体内的共生体进行某种程度的“沟通”或“对抗”,但收效甚微。那东西像一块冰冷的、毫无反应的顽石,占据着他意识的一角,隔绝了他的部分感知,却又无法真正驱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力保持内心的平静,像守护微弱的火苗一样守护着自己的主体意识,避免强烈的情绪波动。这让他变得异常沉默和疏离。
几天后,“逐星者”号终于抵达了“泽塔-7”星系。那颗暗红色的 dwarf 星孤寂地燃烧着,它的唯一一颗气态巨行星——“泽塔-7b”,如同一颗巨大的、有着斑斓条纹的玛瑙,静静地悬浮在轨道上。
飞船的扫描仪很快发现了目标:一个依附在巨行星一颗较大卫星背阴面的人造结构残骸。那确实是一个前哨站,但规模比预想的还要小,而且显然已经废弃了很久,外表布满撞击坑和宇宙尘埃。
何婉卿操纵飞船小心靠近。残骸静悄悄的,没有任何能量信号。他们派出工程机器人进行初步探测,确认内部没有生命迹象,也没有明显的辐射或生物危害后,才决定亲自进入搜索。
穿着宇航服,通过已经扭曲变形的气闸进入前哨站内部,一股混合着金属锈蚀和真空冷冻气味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尽管隔着头盔过滤系统)。内部一片狼藉,显然经历过仓促的撤离或某种事故。大部分设备都被拆走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支架和断裂的管线。
搜索工作持续了几个小时,收获寥寥。他们只在一个破损的储藏柜角落里,找到了几盒尚未拆封的高能量营养膏,以及一些基础型号的备用零件,勉强可以补充飞船的消耗。最重要的收获,是在一台被砸毁的通讯控制台残骸中,何婉卿发现了一块几乎被遗忘的、物理存储式的数据芯片。由于采用了古老的抗辐射设计,它居然在漫长的岁月中保存了下来。
返回飞船后,何婉卿立刻读取了数据芯片。里面大部分是前哨站的日常日志和勘探数据,价值不大。但在日志的末尾,有一段被加密的私人记录。何婉卿利用飞船计算机破解了加密,记录者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绝望的沙哑:
“……这里是泽塔-7勘探站,最后记录……大沉寂不是自然现象……我们收到了来自‘守护者’网络的警告……‘观察者’已不可信……他们引导我们走向深渊……”
“……我们试图联系‘摇篮’……传说中最后的避风港……但信号石沉大海……坐标……坐标可能隐藏在‘回响之墓’的古老信号里……”
“……资源耗尽……我们必须离开了……愿后来者……能找到真正的希望……而不是……陷阱……”
记录到此中断。
“回响之墓”!又一个陌生的名字!而且似乎与寻找“摇篮”的坐标有关!
何婉卿立刻将这个名词与“回声”传输的残缺数据进行比对。经过一番搜寻,她在一份极其古老的星图注解中,找到了关于“回响之墓”的简短描述:那是一个由无数远古文明探测器残骸和自然星际尘埃组成的、巨大的、不断缓慢移动的星际尘埃云团,因其内部复杂的引力效应和电磁环境,会像坟墓一样吸收并长久地“回荡”着过往飞船的信号,故而得名。它就像一个宇宙的“幽灵船墓地”,记录着逝去时代的回响。
报告中暗示,“摇篮”的坐标可能就隐藏在“回响之墓”所吸收的、某个特定时代的古老信号之中!
线索似乎串联起来了,但前路依然渺茫。“回响之墓”只是一个模糊的天文现象描述,其具体位置在浩瀚星海中难以定位。而且,即便找到,如何从无数混乱的“回响”中筛选出正确的信号,同样是巨大的挑战。
就在这时,马克突然从生活舱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比之前好了一些,眼神中多了一丝异样的神采。
“婉卿,”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带着一种奇怪的平静,“我……好像感觉到了一点东西。”
何婉卿警惕地看着他:“感觉到什么?”
“不是低语……是一种……模糊的方位感。”马克指着星图上的某个方向,“那个方向……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是‘起源井’那种强烈的渴望……而是一种……更隐晦的共鸣。很微弱,但持续存在。”
何婉卿心中一动。马克指的方向,与她根据古老星图推测的、“回响之墓”可能存在的区域,大致吻合!
是共生体对可能与“摇篮”或“工程师”相关的遗迹产生的本能反应?还是另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试图将他们引向歧途?
无法判断。但此刻,这微弱的“方位感”成了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哪怕是可疑的路标。
何婉卿看着星图上那片未知的空域,又看了看眼神复杂但似乎找回一丝主动性的马克。补给得到了少量补充,飞船勉强可动,追兵可能仍在暗处窥伺。
他们没有太多选择。
“设定航向,”何婉卿深吸一口气,做出了决定,“目标:马克感应到的方位区域。我们去找那个‘回响之墓’。”
“逐星者”号再次调整航向,拖着伤痕累累的舰体,义无反顾地驶向那片记录着无数逝去回响的星际坟墓。希望如同墓穴中的磷火,微弱而飘忽,但他们只能朝着那一点微光,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