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莱耶先生,您想去哪里?”
罩头的黑布从头上摘下,窗外的风景已经变成了灯红酒绿的商业街,拉莱耶睁开双眼。正常来说这些人应该直接把他原路送回,额外问这一句大概就是麻生龙一用来向他施展小恩小惠的手段。
“东京湾吧。”拉莱耶轻轻触碰车窗,隔着玻璃描绘外面的雪花:“就是近藤议员连环杀人案的第一具女尸被发现的地方。”
车内的保镖和司机早得了命令,二话不说就往东京湾驶去,副驾驶上的军官打扮的人倒是多问了一句:“夜晚的东京湾并不安全,您需要我们陪同吗?”
拉莱耶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那就你吧,人太多会影响我的思路。”
军官打扮的人一愣:“是。”
深夜的东京湾泛着靛蓝的磷光,潮声揉碎在防波堤下,像谁在黑暗里絮絮低语。拉莱耶走在前面,被风吹起的发丝在月光下泛着冷白光泽。他慢悠悠地踩在码头的水泥地上,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优雅。
身后五步远跟着穿深灰制服的男人,军靴敲击地面的声响被海浪吞没。他的制服熨帖笔挺,腰间武装带勒出利落的腰线,左手始终按在枪套上。
“你们平时也这么端着走路?”
拉莱耶忽然停下脚步,弯腰拾起一枚贝壳。远处银座的霓虹在贝壳内侧流转,映得他瞳孔里像落进了一片碎星。
军官犹豫了一下这个问题能不能回答,然后斟酌着字句道:“像我这种人,服役期间很少有私人活动时间 ,一旦议长有命令随时出动。等服完役后或许会放松,但工作年限未到时,这口气一旦松懈下来,再回去就难了。”
“那岂不是不能做需要伪装的潜伏任务了?”
拉莱耶的侧脸在水光中显得格外柔和,睫毛长而密,投下一小片阴影,让人几乎忘了那双眼睛里偶尔掠过的、比深海更冷的东西:“毕竟你们身上的从军特征太明显,就算换一身衣服别人也能一眼认出来。”
“万一在完成一些......不想被民众知道和政府有关的事时被人看到了,不就全都露馅了。”
军官不愿意承认自己有被这种氛围蛊惑,生硬道:“您多虑了,我们会有解决的办法。”
拉莱耶的声音带着笑意:“被看到就灭口?”
“请您慎言!”军官道:“就算您是议长的客人,也......”
贝壳被随手抛回海里,溅起一声轻响。拉莱耶重新迈开步子,刚才路过成衣店时随手买的黑色风衣在夜风中展开,如蝙蝠两翼:急什么,我的问题难道比凶手的行为更可怕?
“就算麻生先生已经定好了案件的性质,难道真的凶手在被抓前就会因此不杀人吗?”拉莱耶举起手臂放在眉毛上方,远处海平面上,货轮的灯光正缓缓移动,像一颗孤独的流星,坠入无边的深蓝。
“咦,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拉莱耶突然道。
军官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却什么都没看到,怀疑拉莱耶在耍他。
“找艘小渔船试试嘛,来都来了,就当情景再现,体会一下凶手当时抛尸的心情。”
事实证明,“来都来了”这个借口不止对中国人有用,军官也被说服了。他亮出军官证,很快从附近借来一艘渔船。
这艘船要比凶手所乘的船高级得多,仪表盘幽蓝的微光在拉莱耶的银发上镀了一层冷硬的边。军官在一旁沉默而尽职的掌舵。他不是电视剧里的侦探,靠情景再现就能感受到凶手的心境,而拉莱耶也不需要他明白。
引擎声单调地轰鸣。拉莱耶的指尖在船舷上无意识地敲击,节奏与他内心某种无声的律动吻合。
就是这片水域,被陆地环抱的黑暗。潮汐,流向,风速……一如八年前那个夜晚。
——真是偏执的仪式感。
【八年前】
拉莱耶独自走在码头边,明天,他就会离开这里,登上去北欧的飞机。
boSS的放逐给了他一个逃避的借口,不记得嘲笑过多少同类的吸血鬼不愿意承认自己会因为一个粗暴无礼又对自己冷冷淡淡的杀手产生留在这里的想法。
正当他烦躁到想要狠狠地发泄一通时,一阵嘈杂的日语咒骂和拳脚到肉的闷响恰好传到他耳中。他循声望去,看到十几个极道打扮的男人正围着一个蜷缩在地的人影施暴。黑暗中看不清面容,只能听到压抑的痛哼和那些暴徒肆无忌惮的狂笑。
人太多了,可能翻车——力量被该死的世界意识削弱到他自己都嫌弃的吸血鬼思考片刻,掉头就走。
就在他准备悄无声息融入更深的黑暗时,风中飘来一句破碎的、带着浓重北方口音的异常清晰的中国话:
“……小日本……”
脚步顿住了。
母语的音节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拉莱耶内心深处某个被遗忘的角落。
自从成为吸血鬼之后,他再也没有踏上过那片土地。
那群极道似乎打累了,或者说,觉得差不多了。为首的人打了个手势,另外两人利索地将一块沉重的石头用麻绳绑在地上那人的腿上。青年挣扎起来,用中文嘶吼着,绝望而愤怒,但换来的只是更重的拳脚,直到他失去意识。
“扑通——”
沉重的落水声。水花四溅,然后迅速归于平静。那几个男人站在岸边,抽着烟,低声说笑了几句,确认那身影带着石头迅速下沉后,才驱车离去。
码头恢复了死寂。
拉莱耶的灰眸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片水面。水波荡漾,泛着油腻的光。他以为会看到挣扎的气泡,但几乎没有。石头太沉,下沉得太快。
就在他以为一切结束时,他的耳朵微微一动——水面下有微弱的动静,像是某种摩擦。蝙蝠的夜视能力让他清楚的看到,那青年下沉的地方,似乎有一截锈蚀的沉船残骸露出尖刺。
水面开始出现更大的波纹,短暂的、更加剧烈的晃动后,一颗黑色的头颅猛地浮了上来!
但这个人显然已经到了极限。浮上来也只是本能,他甚至连划水的力气都没有,只是仰面漂着,随着波浪起伏,像一具随时会再次沉没的浮尸。脸上,从额头到颧骨,被铁划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周围一小片海水。
救,还是不救?
拉莱耶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枚硬币。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指尖微麻。
正面,救。反面,不救。
拇指一弹,硬币在清冷的月光下划出一道银弧,叮当一声落在水泥地上,旋转了几圈,最终躺倒。
正面。
擅长夺取他人性命的吸血鬼很了解人体的极限——对方身体的冰冷代表着生命的迅速流逝。那张被划破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但紧闭的眼睛和紧抿的嘴唇,却透着一股死不认输的倔强。
“我数十个数。”
记不清多久没说过的母语前几个音节略显生涩,但很快,熟悉的韵律和节奏在舌尖上自然流淌。
“把眼睛睁开,我就带你上去,怎么样?”
“十,”
冰冷的海水让身体迅速失温,咸涩的液体蒙住口鼻,肺部像要炸开一般剧痛。
“九,”
拳脚留下的伤口在海水中火辣辣地疼,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闭着眼睛的青年眉心不断跳动,仿佛还沉浸在噩梦中。
“八,”
他能感觉到自己在不断下沉,脚上沉重的铁球拖拽着他,像地狱的锁链。施暴者狰狞的面孔和狂笑上一秒还回荡在耳边,下一秒就被海浪彻底吞没。他以为这就是终结,黑暗将永远笼罩。
“七......”
海底沉船的一部分割破了他的脸,让他产生了片刻的清醒,身体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他拼尽全力地用那个尖锐的残破钢筋割断了绳子,然后向上游去。
每一次划动都伴随着剧痛。但有什么东西支撑着他。他不想死,至少在给她报仇前,他绝不能死!
复仇,复仇......你知道吗,复仇最有意思的地方在于......
倒计时趋近尾声,青年睁开眼睛,燃着熊熊大火的棕色瞳孔里倒映出远处的五光十色,光芒越璀璨,越勾勒出这座城市、这个国家冷漠的轮廓。
漆黑的水面像一块巨大的、吸光的绒布,那夜,它几乎吞噬了一个青年所有的温度,只留下一双燃烧着绝望和恨意的眼睛。
他睁开眼睛的那一刻,拉莱耶就知道,这对瞳孔中的火焰迟早化为实体,向这座城市中所隐藏的不公宣战。
“徐明宇......我叫徐明宇。”
“不对,你叫新吧唧。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盗版新吧唧。”拉莱耶唇角微扬:“这个名字会帮你把恨意隐藏在光天化日之下,否则,它在复仇之前就会先把你自己焚烧殆尽。”
“学会忍耐——忍耐是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