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府吴江县有个书生姓李名文博,家中本是书香门第,到他这一代却已败落。这年正值大比之年,李文博收拾行装欲往南京应试,临行前到姑母家中辞行。姑母见他衣衫单薄,取出十两银子并一件半新青衫递与他道:“此去南京路途遥远,你好生照料自己。”李文博推辞不过,只得收了。
这日行至镇江府地界,忽遇瓢泼大雨,见路旁有座古庙,忙躲了进去。才进庙门,见个白衣书生已在内避雨,二人相见施礼。那书生自称姓李名文才,竟是同宗,二人叙起年齿,李文博长一岁为兄。雨越下越大,天色将晚,二人索性在庙中歇下。
夜间闲谈,李文才道:“小弟也要往南京应试,不如结伴同行。”李文博大喜。次日天明,二人上路,行至晌午,见个酒肆,进去打尖。才坐下,忽闻邻桌几个彪形大汉商议:“今夜三更,结果了那两个书生,夺了他们盘缠。”二李听得魂飞魄散,匆忙会钞离去。
谁知那几个大汉竟尾随而来。眼看将至黄昏,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焦急时,见山坳里转出个老丈,拄着拐杖缓缓行来。二李忙上前求救。老丈道:“前面不远是老夫庄院,二位可随我来。”随老丈行不过二里,果见一座大庄院。才进庄门,老丈唤出儿子与二人相见,那青年生得眉清目秀,自称姓柳名梦梅。
夜间摆酒款待,柳老丈问起二人行程,李文才抢着答道:“我二人要往南京应试。”柳老丈沉吟道:“此去南京尚有三百余里,近来路上不太平,二位不如在庄上盘桓数日,待老夫寻个稳妥商队同行。”李文博正要推辞,李文才已满口应承。
当夜,李文博宿在东厢,翻来覆去睡不着。忽闻窗外有女子笑声,起身窥看,见个月白衫子的少女在院中扑流萤,身姿婀娜,容貌秀美,不觉看痴了。那少女回头见他,也不羞怯,笑道:“可是日间来的李公子?”李文博忙整衣相见。少女自称是柳老丈之女,名唤云娘。二人正在月下说话,忽闻脚步声,云娘匆匆离去。
次日,李文才察觉李文博神色有异,再三追问,李文博只得实言相告。李文才听罢冷笑道:“兄长好不晓事,我等寄人篱下,岂可招惹闺阁女子?”说得李文博满面羞惭。这日午后,柳老丈请二人到书房吃茶,说起家中只有一子一女,儿子梦梅虽读书不成,却善经营,女儿云娘年方二八,尚待字闺中。李文才连连给李文博使眼色,李文博只低头不语。
当夜二更,李文博忽听窗格轻响,开窗一看,云娘立在窗外低声道:“快随我来。”李文博鬼使神差般跟了出去。云娘引他至后花园小门,塞给他一个包袱道:“我知公子志向,不敢久留,这些盘缠你拿去,速往南京应试。”又道:“我父已将我许配给城中富户刘家,三日后便要纳彩。”说罢泪如雨下。李文博大惊,正要说话,忽闻人声喧哗,数十个家仆持火把赶来。柳老丈怒容满面立在当中,喝道:“好个贼书生,竟敢夜诱闺秀!”
李文博百口莫辩,被众家仆捆翻在地。柳老丈道:“本欲送官究办,念你是个秀才,饶你性命。”令家仆将李文博打个半死,扔出庄外。恰逢李文才夜间出恭,看见这一幕,悄悄溜回房中,假作不知。
且说李文博昏死路旁,天明时被个过路卖豆腐的老儿救起。这老儿姓张,每日清早挑担入城卖豆腐,见李文博浑身是伤,扶回家中将养。那张老儿有个女儿名唤秀娥,生得粗手大脚,却是个热心肠,悉心照料李文博。月余后,李文博伤势渐愈,这日对张老儿道:“承蒙老伯相救,无奈功名在身,不敢久留。”秀娥在旁听了,默默递过一个包袱,里面是张老儿攒下的五两银子。李文博推辞不得,含泪拜别。
李文博一路乞食往南京去,这日到了江宁地界,忽见前方车马喧闹,问路人才知是南京城的富商苏员外携家眷到栖霞山进香。李文博远远站在路旁,见中间一辆香车帘幕掀起,车内小姐恰往外看,二人四目相对,那小姐竟与云娘生得一般无二。李文博呆立当场,待要上前,车队已去得远了。
进得南京城,但见六朝金粉之地,果然繁华。李文博寻个僻静寺院住下,温习功课。这寺院方丈慈眉善目,知他是赶考书生,将藏经阁旁静室借他居住。转眼考期已至,三场考毕,李文博自觉文章做得顺畅。这日在街闲逛,忽有人从后拍他肩膀,回头看时,竟是李文才。只见他锦衣华服,身后跟着两个小厮。
李文才笑道:“那日兄长被逐,小弟本欲求情,奈何人微言轻。”拉李文博到酒肆叙话。原来李文才那日离了柳家庄,路上偶遇南京富商苏员外,认为义子,如今在苏家掌管账目。李文博说起见到云娘之事,李文才大惊:“兄长莫不是见了鬼?那苏家小姐名唤玉娘,从未出过南京城,怎会与云娘相似?”
二人正说话间,忽见街上一阵骚动,却是巡城兵马司捉拿江洋大盗。混乱中,有个汉子塞给李文博一个包袱,低声道:“交给水西门当铺王掌柜。”转眼不见人影。李文博回房打开包袱,见是些金银首饰并一封书信,正要细看,忽听敲门声急,开门见是几个官差,二话不说将他锁了。
带到衙门,知府升堂问案,原来那江洋大盗盗了巡抚大人府上珠宝,有人看见贼人将赃物塞给李文博。李文博连喊冤枉,知府令动大刑。正要用刑,后堂转出个师爷,在知府耳边低语几句。知府面色稍霁,道:“既有苏员外作保,且饶你这次。”退堂后,苏员外在外等候,原来李文才闻讯求救。
苏员外将李文博接回家中,请医调治。这日李文博能下床行走,在花园散心,忽听琴声悠扬,循声而去,见个小姐在亭中抚琴,正是那日所见的玉娘。玉娘见他也不回避,道:“公子可懂琴律?”李文博道:“略知一二。”二人谈论琴艺,甚是投机。正说话间,丫鬟来报:“老爷回府了。”玉娘匆匆离去。
晚间,苏员外设宴款待,席间问起李文博家世,叹道:“贤侄既与文才同宗,若不嫌弃,可在舍下暂住。”李文博推辞不过,只得应了。转眼放榜之期已到,李文博高中举人三十六名,李文才却名落孙山。苏员外大喜,在府中摆酒庆贺。席间,苏员外道:“老夫有桩心事,小女玉娘年已及笄,尚未许配人家,贤侄若是不弃,愿招为东床。”李文博想起云娘,婉言推辞,苏员外不悦。
这日李文才来找李文博,道:“兄长好不识抬举,那玉娘小姐才貌双全,多少王孙公子求之不得。”李文博方说出云娘之事。李文才听罢跺脚道:“兄长好糊涂!那柳家将你打个半死,岂会把女儿许你?况且那云娘若真有情,为何不来寻你?”李文博默然无语。
当夜,李文博在花园独坐,玉娘悄然而至,道:“父亲欲将我许配给巡抚公子,我誓死不从。”李文博见她眼角泪光,与云娘一般无二,不禁心动。玉娘又道:“那日栖霞山进香,见君立于道旁,便知此生非君不嫁。”二人私定终身。次日李文博向苏员外提亲,苏员外大喜,择定吉日完婚。
谁知婚礼前日,忽有圣旨到,诏李文博进京任职。原来本届科举有考官舞弊,皇上亲阅考卷,见李文博文章出众,特擢为翰林院编修。苏员外更是欢喜,婚礼办得十分隆重。新婚之夜,李文博见玉娘颈间有颗朱砂痣,与云娘一般无二,心中疑惑。玉娘笑道:“夫君可是想起故人?”取出一方丝帕,正是当日云娘所赠。李文博大惊,玉娘方娓娓道来。
原来那柳老丈本是朝廷御史,因弹劾权贵罢官归隐。那日李文博被逐后,云娘以死相逼,柳老丈方道出实情:多年前宫中政变,云娘本是郡主,托付柳御史抚养。如今新皇登基,欲寻回流落民间的郡主。为免歹人加害,故设局试探李文博。那卖豆腐的张老儿、寺院方丈、乃至江洋大盗,都是柳御史安排。李文才早知内情,故意从中作梗,欲娶云娘,幸被苏员外识破。
玉娘道:“我本名云娘,为避人耳目,父亲令我冒充苏家小姐。那日你在路旁所见,确是我在车中。”李文博恍如大梦初醒。三日后,夫妻二人辞别苏员外,往京师赴任。船至扬州,忽有快马来报,说柳老丈病重。二人急忙改道,赶回吴江。
柳老丈卧在榻上,见二人归来,含笑而逝。料理完丧事,李文博接掌家业,见书房暗格中有柳老丈遗书,方知当年柳御史为保郡主,不惜自毁名节,假意投靠权贵,暗中收集罪证,终使奸党伏法。皇上欲加重用,柳御史却已油尽灯枯。
次年春,玉娘生下一对龙凤胎。满月之日,京中钦差到来,宣玉娘进宫见驾。太后见玉娘颈间朱砂痣,抱头痛哭,原来玉娘竟是太后嫡亲孙女。皇上欲赐李文博高官,李文博上表力辞,愿在乡间教书度日。皇上嘉其志,赐“翰林书院”匾额。
这日李文博在书院授课,忽闻外头喧哗,却是李文才衣衫褴褛前来投奔。原来苏员外病故后,李文才吃喝嫖赌,将家业败光。李文博不计前嫌,留他在书院打杂。夜间李文才盗取书院银两,失足落井而亡,正是天理昭彰。
十年后,李文博夫妇携子女游栖霞山,在当年相遇处建亭纪念。亭成之日,有个女道士前来化缘,玉娘见她眼熟,却是秀娥。原来张老儿去世后,秀娥出家为道。玉娘感念当年赠银之恩,为秀娥重修庵堂。秀娥在庵中清修,九十岁无疾而终。
这年大旱,李文博开仓放粮,救活百姓无数。忽一日,有高僧路过,见李文博道:“施主还记得二十年前古庙避雨否?”李文博猛然惊醒,那僧人大笑而去,化作清风不见。当晚李文博梦回古庙,见佛像开口:“人生际遇,皆由心造。心存善念,便是菩提。”醒来说与玉娘,二人相视而悟,从此广行善事,俱得高寿。临终之日,满室异香,有仙乐自天而来,邻里皆言二人升仙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