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房县,何明风一行人继续在湖广的群山与河谷间跋涉。
道路愈发崎岖,气候也更为潮湿闷热。
走了几日之后。
午后时分,他们沿着一条水量颇为丰沛的河流前行,已能远远望见辰州城的轮廓。
钱谷拿出携带的地图仔细瞧了瞧,对众人说道:“此溪名为辰溪。”
“再往前走应该就是辰州城了。”
然而,还未靠近城郭,便见前方河滩地处乱哄哄聚集了上百人。
呼喝声、争吵声远远传来,打破了山野的宁静。
“前面怎么回事?赶集也没这么闹腾的。”
何四郎好奇地伸长脖子张望。
待车队稍近,他忽然瞪大了眼睛,指着人群一侧:“咦?小五你看,那些人的衣服……花花绿绿的,跟咱们穿的一点都不一样!”
“头上还包着布,戴着那么多银晃晃的玩意儿!”
何明风循声望去,果然看见人群中有数十名男女。
男子大多身穿靛蓝色土布对襟短衣,裤脚宽大,头缠青布帕。
女子则穿着更为繁复。
衣裙上绣满色彩斑斓的纹样,头戴雕刻精美的银冠。
颈间挂着层层叠叠的银项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他们的面容轮廓较汉民更为深刻,眼神中带着一股山野般的彪悍。
“是苗民。”
白玉兰在一旁低声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了然。
苏锦也微微颔首,显然对西南少数民族的形貌并不陌生。
而与这些苗民对峙的,则是另一群手持锄头、扁担的汉民。
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紧张,眼看就要从口角升级为械斗。
何明风心知不妙,立刻下令车队加快速度上前。
待到近前,只听苗民那边一个看似头人的壮硕老者,正操着生硬的官话,愤怒地指着河流上游方向吼道。
“……水!是我们的!你们汉家人,修了坝子,把水都拦走了!”
“我们的田,都要干死了!你们不讲道理!”
汉民这边,一个穿着绸衫、像是乡绅模样的老者则反驳道。
“盘土司,话不能这么说!这河是老天爷的,我们修水坝也是花了大力气的!”
“怎么就是你们的水了?你们上游用水够了,自然就流下来了!”
“不够!根本不够!”
那被称为盘土司的苗民头人怒道:“以前水是活的!现在被你们掐住了脖子!你们就是想逼死我们!”
双方各执一词,情绪激动,身后的青壮都挥舞着农具,眼看就要动手。
就在这时,汉民中有人眼尖,看到了何明风这一行明显是官身的人马。
尤其是护卫森严,气度不凡。
那乡绅模样的老者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排众而出,跑到何明风车驾前,躬身行礼:“这位大人!您来的正好!”
“请您为小民们主持公道啊!这些苗人……他们……他们不讲理,要抢我们的水源!”
何明风下了车,尚未开口,那苗民盘土司见状,脸色更加难看,冷哼一声。
用苗语对身后族人说了几句,苗民们顿时群情激愤,看向何明风的目光充满了敌意。
盘土司转而用生硬的官话对何明风道:“汉官的理,是你们汉家人的理!”
“我们不认!你来说,也是偏帮他们!”
何明风心中暗叹,果然如此。
民族隔阂非一日之寒,对方根本不信任他这个汉人官员。
他知道,此刻若强行介入判决,无论结果如何,都难以服众,甚至可能激化矛盾。
何明风定了定神,先对那汉民乡绅道:“老人家稍安勿躁。”
然后何明风又转向苗民盘土司,态度平和,不卑不亢。
“盘土司,本官乃过路之人,并非本地父母官。”
“既然此事争执不下,又涉及民生根本,不若你我一同前往辰州府衙,请本州通判大人前来勘查裁定,如何?”
“府衙自有舆图旧档,是非曲直,总有个依据。”
盘土司闻言,脸色稍霁,与身边几个族老低声商议片刻,觉得去府衙理论,总好过在这里与汉民械斗。
便瓮声瓮气地答应了:“好!就去见你们的大官!看他怎么说!”
何明风于是吩咐众人在此等候,安抚双方情绪。
自己则只带了钱谷和白玉兰作为护卫,快马加鞭赶往辰州府衙。
辰州府通判姓沈,是个年近四十的文官。
听闻邻州新任通判何明风来访,并言明城外有苗汉争水险情,他立刻放下公务,将何明风迎入签押房。
“何老弟,一路辛苦!”
“唉,你这才刚到我们辰州地界,就碰上这等头疼事,真是……”
沈通判苦笑着摇头,语气颇为热络,显然对这位年纪轻轻便外放边州,且与自己品级相同的同僚颇有几分同情。
甚至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感。
他一边吩咐衙役去取《湖广舆图》及相关卷宗,一边对何明风大倒苦水。
“不瞒何老弟,我们这辰州,别的都好说,就是这苗汉杂处,事务最为棘手。”
“言语不通,习俗各异,为了山林、田地、水源,年年都有纷争。”
“一个处理不好,就是聚众斗殴,甚至……”
“唉,”沈通判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这通判,别的本事没长,和稀泥、安抚各方的本事倒是练出来了。”
“你这要去石屏州,那里情况比我们这儿更复杂,夷汉杂处,土司势力更大,老弟你……任重道远啊!”
何明风闻言,嘴角抽了抽。
确实,石屏州地处西南边陲,情况更为复杂。
等他到了那里,说不好也是干这种和稀泥的活。
想到这里,于是何明风拱了拱手:“沈老哥,你可有什么法子来处理这些事儿?”
“小弟洗耳恭听。”
看到何明风的态度,沈通判高兴了。
于是沈通判絮絮叨叨地跟何明风传授了不少处理民族事务的经验。
说到底核心无非是谨慎、安抚、平衡三个要点。
言语间充满了无奈,显然被此类事务折磨得不轻。
说到眼前这桩争水案,沈通判又是一脸愁容:“城外辰水那段,是老问题了。”
“舆图上标的是‘苗汉共用’,可具体怎么个共用之法,历年卷宗也语焉不详。”
“那盘土司性子倔强,汉民那边的李乡绅也不是省油的灯,难办,难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