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纱,尚未散尽,苏烬宁一袭素缟,已立于昭阳宫的废墟之前。
焦木倾颓,琉璃瓦碎裂遍地,残柱斜插灰土,像被巨兽啃噬过的骸骨。
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火气,混杂着湿冷灰烬的腥味,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喉的痛感。
远处传来乌鸦嘶哑的啼叫,在死寂的宫墙上空盘旋不去。
风掠过断壁残垣,卷起黑灰簌簌作响,如同亡魂低语。
一夜烈火,将所有的繁华与阴谋都焚烧成了灰烬。
她身后的青鸢和林墨皆是神情凝重。
青鸢指尖微颤,下意识按住腰间短匕;林墨则紧盯着那半毁的紫铜柜,目光如针,仿佛要穿透熔痕窥见内里秘密。
宫人们远远地围着,对着这片不祥之地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声音压得极低,却仍如细针般扎进耳膜:“听说昨夜火起时,沈昭仪抱着诏书跪在正殿……”“可她为何不逃?莫不是疯了?”
苏烬宁无视周遭一切,径直走向内殿。
裙摆拂过焦土,发出沙沙轻响,宛如踩在枯骨之上。
那里烧得最是彻底,唯有角落里一只紫铜柜,被烈火熔炼得变了形,却半倒未毁,铜面扭曲如哭泣的脸庞。
她缓缓蹲下身,任由裙摆沾染上漆黑的灰烬,纤长的手指在冰冷的残骸中轻轻拨动——指尖触到滚烫余温尚存的铁钉、断裂的檀香木片,还有某种皮革般的坚韧物。
突然,她的指尖触到了一片异物。
不是纸张的脆弱,也非绸缎的柔滑。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残片,质地柔韧如精工鞣制的皮革,即便经过大火炙烤,边缘卷曲焦黑,却未曾化为飞灰,反透出一种奇异的油光。
她将其拈起,吹去浮灰,一个模糊的墨字印记显露出来。
那字只剩右半边,但笔锋苍劲,铁画银钩,一股凌厉之气破纸而出。
苏烬宁的瞳孔骤然一缩。
这个字……是“烬”。
这笔迹,她曾在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一本夹着干花的《诗经》扉页上见过,一模一样——那时母亲的指尖还带着淡淡的茉莉香,翻页的声音清脆如露珠滴落。
“娘娘?”青鸢见她神色有异,低声询问,声音里藏着一丝不安。
苏烬宁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块残片握在掌心,那熟悉的笔锋仿佛一道烙印,烫得她心口发紧,指尖竟微微泛起一阵麻痒,似有血脉在深处共鸣。
青鸢凑近看了一眼,脸色微变,压低声音道:“这……这像是族帖的材质。奴婢入宫后曾听司制房的老宫人提过,二十年前,先帝曾下过一道密旨,焚毁宫中所有与‘烬氏’相关的文书档案,片纸不留。”
二十年前,正是她母亲入宫那一年。
晨雾渐散,三人踏着焦土而出。
一路无言,唯有风卷灰烬簌簌作响,如影随形。
待回到凤仪宫时,日头已高悬于中天,阳光穿过雕窗,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光影。
林墨立刻取来那块神秘残片,浸入一只盛着特制药液的琉璃盏中。
药液无色无味,触手微凉,残片沉入其中,却像是投入滚油的冰块,表面发出“滋滋”的微响,腾起几缕淡青烟雾,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类似龙脑与硫磺混合的气息。
片刻之后,奇迹发生。
在那半个“烬”字周围,无数细微的暗纹从皮革深处浮现出来,交织勾勒出一副繁复而古老的图腾——一只展翅的玄鸟,双翼环抱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羽翼线条流畅如刀刻,火焰纹理竟似在缓慢流动。
“是南陵烬族的族徽。”林墨的声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凝重,她抬起眼,看着苏烬宁,“史书记载,此族百年前曾为大夏镇守南疆火脉,掌控着一条产量惊人的秘银矿道。后因族中大祭司被指控行‘逆天改命’之术,触怒龙颜,被安上谋逆重罪,一夜之间满门削籍,族人流散,史料尽焚。”
逆天改命……
苏烬宁的心狠狠一抽,这四个字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她最大的秘密——末世之眼。
自从拾得那块残片后,她便常觉胸口隐隐发热,似有一股力量在血脉中低鸣,仿佛那双眼本就为寻回被抹去的历史而生。
林墨的目光深沉如海:“若你的血脉真的承自此族……那你便不仅仅是先帝冷宫里的弃妃之女,更是皇室耗费心机,刻意从历史上抹去的存在。”
殿内一片死寂。原来她背负的,远不止一个冷宫嫡女的身份。
苏烬宁默然良久,指尖冰凉,掌心却仍残留着残片传来的温热触感。
她忽然抬眸,眼中寒光一闪,问出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沈昭仪为何要攥着一份所谓的‘遗诏’赴死?她亲手点燃的,当真是那份能证明她清白的诏书吗?”
一个想要自证清白的人,为何要毁掉唯一的证据?
除非,她要毁掉的,根本是别的东西。
就在此时,一名暗卫悄然入内,单膝跪地:“启禀娘娘,按您的吩咐,内务府旧档房的异常调动已在监控之中。方才,一名乔装成送炭小吏的男子试图潜入销毁一批陈年废档,被青鸢姑娘带人当场识破。”
话音未落,青鸢已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她衣袖上划开一道口子,显是经历了一番搏斗,布料边缘还沾着炭灰与血渍,但神情依旧干练冷静:“人已经拿下。那人是柳谋士身边最后的死士之一,名唤黄信使。追至角门巷口,他欲咬破袖中早已备好的毒囊自尽,被我用银针封了喉下穴道,暂时禁声。”
她呈上一封从黄信使怀中搜出的密信。
信纸是上好的澄心堂纸,却被揉搓得满是褶皱,显然写信之人已是穷途末路。
苏烬宁展开信纸,上面是柳谋士再熟悉不过的笔迹,却潦草癫狂,满是绝望。
内文仅有八个字:“南陵火熄,速清余烬。”
林墨接过信纸,凝视片刻,低声道:“这是暗语。‘火熄’指烬族传承断绝,‘余烬’……便是您。”
根……
苏烬宁看着那信纸,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明白了。他们怕的,从来不是我这个冷宫嫡女夺权,他们怕的,是我把我母亲的过去,把二十年前的真相,从坟墓里挖出来。”
沈昭仪不是自焚明志,她是奉命销毁证据!
那场大火烧的不是什么遗诏,而是藏在昭阳宫里,与她身世相关的最后线索——那块烬氏族帖。
而柳谋士临死前最后的命令,便是让黄信使去内务府,销毁可能留存的、与她母亲入宫相关的陈年档案。
一张无形的大网,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撒下,而她,正是那网中央,他们做梦都想扼杀的鱼。
当夜,凤仪宫灯火通明。
烛火摇曳,映得梁上蟠龙影影绰绰,如同蛰伏的守卫。
林墨翻着手札,忽道:“娘娘可还记得,二十年前冬祭大典,礼部曾奏报‘秘银熏炉所用龙涎香不足旧量三成’?”
苏烬宁眸光一凝:“你是说……当时已有物资短缺之象?”
“不止如此,”林墨低声,“所有涉及‘南陵贡品’的条目,皆在次年消失。若能调阅太庙焚毁名录,或可逆推当年究竟烧去了何物。”
苏烬宁缓缓起身:“那就……以查香料为名,叩请陛下开库。”
御书房内,萧景珩正在灯下独自对弈。
他执黑子,迟迟未落,只抬起深邃的眼眸看向她,烛光在他俊美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你要找的东西,未必是你以为的答案。”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苏烬宁一身凤袍,立于他面前,毫不退缩地直视着他的眼睛:“可若我不去找,就永远不知道我母亲究竟因何被囚冷宫十年,更不知道她为何要在生下我当日,便饮下毒酒,含恨而亡。”
她的话音落下,窗外忽起一阵风,吹动帘幕猎猎作响,檐下铜铃轻鸣,似有哀歌低诉。
萧景珩看着她眼中那簇不肯熄灭的火焰,沉默了片刻。
他终于将手中的黑子放回棋盒,拿起朱笔,在一本刚批阅完的奏折背面,写下一行龙飞凤舞的小字,递给一旁的内侍总管。
“开‘幽兰阁’第三层。”
子时三刻,皇宫最偏僻的西北角,一座尘封已久的阁楼铁门在“吱呀”声中缓缓开启,锈蚀的铰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一股混杂着霉味与旧纸张腐朽气息的冷风扑面而来,夹杂着蛛丝拂过脸颊的微痒。
幽兰阁,皇室禁地,专门存放历代废弃或禁毁的文书卷宗,第三层更是禁中之禁。
苏烬宁提着一盏八角宫灯,独自缓步而入。
高大的书架直抵穹顶,上面堆满了落满灰尘的木匣与卷轴,仿佛是时光的坟场。
脚下木地板咯吱作响,每一步都激起尘埃飞扬,在灯光中如星屑飘舞。
她屏住呼吸,正要按名录索引寻找,心口忽然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剧痛!
那痛楚尖锐而熟悉,仿佛生命力正被瞬间抽离——是“末世之眼”在不受控制地自行发动!
眼前的一切瞬间扭曲模糊,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幕幕破碎的幻象如电光石火般闪现:
冰天雪地里,一名身着单薄白衣的女子披散着长发,死死跪在雪中,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她的身后,是冲天的烈焰;一座宏伟的宗祠牌匾在狂风中断裂,“烬氏宗祠”四个大字在火光中崩碎成灰;画面飞速轮转,最终定格在一间昏暗的密室,摇曳的灯火下,一本摊开的族谱残页上,一只黑色的手持着尖刀,正要划向其中一个名字……
“娘娘!”
青鸢的惊呼将她从幻象中拽回。
苏烬宁猛然回神,只觉浑身冷汗已浸透了中衣,她扶着书架,大口喘着气,指尖仍残留着幻象中的寒雪触感。
宫灯摇曳,光影投在墙上,像极了方才梦中那盏将熄的油灯。
就在这恍惚之间,一道熟悉的纹路映入眼帘——半枚残缺的图腾,在尘埃覆盖下若隐若现。
她的目光被墙角的一样东西牢牢吸住了。
那是一只不起眼的黑漆木匣,早已被蛛网与灰尘覆盖。
可就在匣子面向她的那一侧,一个烙印的痕迹虽已模糊,却依旧清晰可辨——
赫然是半枚玄鸟抱火的图印。
她踉跄前行,指尖划过布满蛛网的地面。
黑漆木匣静卧角落,仿佛沉睡百年。
拂去厚尘,那一半玄鸟图腾赫然在目——与残片上的印记,严丝合缝。
她深吸一口气,颤抖着掀开锈死的铜扣,仿佛掀开了一段被时光掩埋的葬歌。
匣中没有金银,没有珠玉,只有一本残破的册子,封面早已烂掉,纸张枯黄脆裂。
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借着灯光,只见上面用朱砂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与坐标,旁边一行蝇头小楷写着批注,字迹因年深日久而淡去,却依稀能辨认出“南陵”、“矿脉”、“迁徙”等字样。
这不仅仅是一本废弃的卷宗,这分明是一份……烬氏南迁的路线图与藏宝录!
而在其中一页的角落,一个用血迹画出的叉号旁边,标注着一个她从未听闻过的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