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近腊月廿三,空气里仿佛都提前飘起了若有似无的灶糖甜腻气息,却又被上海冬日特有的、湿冷入骨的寒风迅速吹散。
街面上的行人似乎比平日更多了些,脸上也或多或少带上了几分匆忙而期待的喜气。
临街的店铺早早挂起了红灯笼,贴上了寓意吉祥的招贴,玻璃橱窗擦拭得透亮,里面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年货:苏州的糖果、南通的年画、金华的火腿、甚至还有来自异域的洋酒罐头,竭力渲染着一派太平年景的富足与喧嚣。
沐兮坐在黄包车里,裹紧了身上那件颜色依旧不算鲜亮的大衣,沉默地看着车窗外流动的风景。
那些牵着孩子、提着大包小包满载而归的笑脸,那些为了一副春联价钱与店家争执不休的烟火气,那些空气中越来越浓的年节味道。
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无声地刺着她心上那片早已结痂的荒芜。
往年的这个时候,沐家公馆早已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母亲会亲自指挥着佣人们扫尘除旧,每一个角落都要焕然一新。
父亲虽忙,也会抽空过问年礼的清单和祭祖的准备事宜。
厨房里整天飘着诱人的香气,蒸年糕、炸春卷、炖肘子。
她会被母亲拉着试穿新做的锦缎棉袍,颜色总是最鲜亮讨喜的那种。
哥哥沐景明若是在家,会偷偷塞给她外面买来的新奇玩意儿,或是带着她溜到后院,点燃一小串鞭炮,惹得母亲又好气又好笑地嗔怪……
那些记忆中的光影、声音、气味,此刻变得异常清晰,带着温暖的底色,却又因为永远的失去而变得尖锐刺痛。
家破人亡后的第一个春节,像一道骤然裂开的深渊,横亘在她面前,寒冷而黑暗。
这满城的喜庆,于她而言,不过是镜花水月,衬得她形单影只,愈显凄清。
黄包车在霞飞路公寓门口停下。
沐兮付了车资,推门下车。
与街上的热闹相比,公寓楼道里显得格外安静冷清。
她一步步走上楼梯,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荡的楼道里回响,显得格外孤单。
拿出钥匙打开房门,一股冰冷干燥、缺乏人气的空气扑面而来。
房间里收拾得整洁,却毫无生气。
没有等待她归家的温暖灯光,没有厨房飘来的饭菜香,没有家人的笑语喧哗。
只有冰冷的家具、寂静的空气,以及窗外隐约透来的、属于别人的团圆声响。
她站在玄关,没有立刻开灯,任由暮色一点点吞噬房间里的光线,也将她纤细的身影逐渐吞没在昏暗里。
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孤寂感和悲伤,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她平日里的所有伪装与计算。
何景听到动静,从厨房旁边的佣人房里无声地走出来。
他依旧穿着那身浆洗得干净却难掩旧色的布衫,身形笔挺,沉默得像一道影子。
他看到沐兮独自站在昏暗的玄关,背影透着一种罕见的、毫不设防的脆弱,脚步不由一顿。
“小姐,您回来了。”
他低声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走上前,熟练地接过她脱下的大衣,触手一片冰凉。
“灶上温着热水,给您倒一杯?”
沐兮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泪痕,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但那双总是藏着无数心事的清亮眸子里,此刻却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哀伤和疲惫,像蒙上了一层江南冬季的雾霭。
她摇了摇头,目光掠过窗外别人家窗户里透出的温暖灯光,轻轻开口,声音有些飘忽:“何景,外面真热闹啊。”
何景沉默着,没有接话。
他深知这份热闹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手中冰凉的大衣。
沐兮慢慢走到客厅中央,环视着这间冰冷、空旷、只是她暂时栖身之所的“家”。
她看到玻璃窗上模糊映出的自己孤单的身影,与窗外世界那片模糊的暖光形成残忍的对比。
静默持续了很久。
忽然,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看向何景,眼睛里那层雾气似乎被强行逼退,闪烁起一种近乎固执的、想要抓住点什么的光芒。
“何景”
她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试图打破沉寂的努力,“明天……明天我们出去采购东西吧!”
何景微微一怔,似乎有些意外。
小姐最近一直深居简出,尽量避免不必要的露面。
沐兮似乎看出了他的疑虑,嘴角努力向上弯了弯,想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却显得有些生硬和苍白:“年总是要过的。我也好久没去街上好好逛过了。看看有什么可买的,对联、福字…”
“或许,再买点桂花糖藕?我记得你好像也挺喜欢吃的?”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一点点笨拙的、试图与人分享的意味。在这极致的孤独里,眼前这个沉默忠诚的仆人,似乎成了她唯一能短暂靠近、汲取一丝人间暖意的对象。
何景看着她强装出来的轻松,看着她眼底深处无法掩饰的伤感和渴望,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酸涩痛楚。
他知道她并非真的有多想吃什么糖藕,也并非真的在意那些过年的形式。
她只是太冷了,太孤单了,想要抓住一点什么,哪怕只是模仿着寻常人家的样子,制造一点虚假的、过节的热闹气息,来对抗这蚀骨的寒冷和令人窒息的回忆。
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怜惜,有忠诚,有无法言说的痛苦,还有那份新近得知身世后带来的、更加沉重和汹涌的守护欲。
再抬头时,他的目光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与顺从。他微微躬身,用一如既往平稳可靠的语调回答道:
“是,小姐。明天我陪您去。我知道有几家老字号,年货备得最是齐全地道。”
窗外,别人的灯火依旧温暖。窗内,主仆二人在这冰冷的公寓里,定下了一场试图驱散岁末寒意的、略带伤感的采购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