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数日的审讯僵局,让专案组的气氛有些凝滞。严文宏像一块被岁月和偏执浸透的顽石,沉默地对抗着一切。常规的审讯手段在他面前似乎都失去了效力。
陆野没有急于再次提审,他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反复研究着严文宏的生平资料、学术论文、甚至是他早年发表在一些非核心期刊上的、略显青涩的文章。他试图从中找到那个驱动严文宏数十年来孜孜不倦、甚至不惜坠入犯罪深渊的“锚点”。
厚厚的卷宗和复印件铺满了桌面。陆野的目光停留在一篇严文宏二十多年前发表的、关于明末私人海上贸易与地方宗族关系的论文上。这篇论文观点尚显稚嫩,但其中流露出对当时海商“夹缝中求生存”、“家族传承维系”命运的深切同情,甚至带有一丝…不甘与愤懑。
他又翻看了严文宏的家族简史。严家祖上确与海事有关,但到了他祖父一代,已彻底转为耕读传家,家道中落。严文宏的父亲是一位郁郁不得志的乡村教师,将光耀门楣的希望全部寄托在了聪慧的儿子身上。
“夹缝求生…家族传承…光耀门楣…”陆野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些词汇,似乎勾勒出了严文宏内心世界的一条潜在脉络。
他将周婷请了过来,将他的发现和分析与她分享。
“你的意思是,”周婷若有所思,“支撑严文宏的‘锚点’,可能不仅仅是对‘龙锚’宝藏本身的贪婪,更是一种…扭曲的家族使命感和自我价值证明?他试图通过找到并占有这笔祖先(或他所以为的祖先)的遗产,来证明严家血脉的不同凡响,弥补祖辈和父辈的‘遗憾’,完成一种象征性的‘光宗耀祖’?”
“极有可能。”陆野肯定道,“你看他选择的犯罪方式,充满了‘仪式感’和‘历史重构’的意味。他不仅仅是在偷窃,他是在按照自己理解的历史逻辑,去‘完成’一项跨越数百年的‘家族伟业’。这种偏执,远比单纯的贪婪更难撼动,但也可能…更脆弱。”
“脆弱?”
“对。因为构建这个精神世界的基石,是建立在他对历史的自我解读和想象之上的。一旦这个基石被动摇,他的整个精神世界可能会崩塌。”陆野目光锐利起来,“我们需要找到他这个信念体系中最脆弱的一环。”
两人重新梳理了所有与“龙锚”梁氏相关的史料,尤其是关于其最终归宿的各种互相矛盾的传说。
“几乎所有传说都提到梁氏船队最终分崩离析,但具体原因不明。”周婷指着资料说,“有说内讧,有说被剿,有说远遁…严文宏会选择相信哪一种?或者说,他内心最害怕的,是哪一种?”
陆野想起了老宅暗格里那幅“青龙绕锚”的碎片,那狰狞的龙首和孤零零的船锚。
“或许…他害怕的是‘锚’无法固定,‘龙’无法归位。害怕他穷尽心力追寻的,最终只是一个和他家族一样,在历史洪流中失败、消散的泡影。”陆野缓缓说道。
一个计划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形。
再次提审严文宏。他依旧保持着那副沉默抵抗的姿态。
陆野没有像之前那样直接出示证据或追问罪行,而是将那份二十多年前的论文复印件,推到了严文宏面前。
“严教授,重读自己年轻时的文字,有什么感想吗?”陆野语气平和,仿佛在与一位学者探讨学术。
严文宏眼皮抬了抬,扫了一眼那泛黄的纸页,没有任何反应。
“你对明末那些海商命运的解读,很独特。”陆野自顾自地说下去,“‘夹缝中挣扎,依靠家族血脉和信物维系一线生机,最终却难敌时代巨浪,分崩离析,徒留传说’……这是你对梁氏船队的看法,对吗?”
严文宏的呼吸似乎微不可察地滞了一下。
“你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你自己家族的影子,对吗?”陆野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刀子,试图撬开一丝缝隙,“耕读传家,却难掩落魄。父辈期望光耀门楣,自己皓首穷经,却发现按部就班的学术道路,根本无法实现那种…跨越阶层的、震撼性的‘光复’。所以,你把希望寄托在了那个虚无缥缈的‘龙锚’传说上。”
严文宏的手指微微蜷缩。
“你以为找到‘锚图’,找到宝藏,就能证明严家血脉的不凡,就能弥补祖辈的‘失败’,就能让你自己成为那个续写传奇、甚至超越历史的人。”陆野的语气逐渐带上了一丝锐利,“但是,严文宏,你有没有想过,你所做的一切,你所犯下的罪行,和你笔下那些最终‘分崩离析’的失败者,有什么本质区别?”
“你闭嘴!”严文宏突然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光芒,第一次开口了,声音嘶哑而激动,“你懂什么?!梁氏船队的伟大,岂是你们这些庸人能理解的!他们不是失败者!他们是…他们是…”
他的话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剧烈地喘息着,重新低下头,试图再次缩回沉默的壳里。
但裂缝已经出现了。
陆野没有逼得太紧,他换了一个方向,将那张“青龙绕锚”的绢布碎片照片推到严文宏眼前。
“这幅‘锚图’,很美,也很残酷。龙在怒涛中挣扎,锚却孤悬一旁。你不觉得,这更像是一个预言吗?预言着无法归位的命运。”陆野缓缓说道,“你拼凑了这么多碎片,找到了坐标,但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找到了最终的地点,那里等待你的,是什么?是堆积如山的财宝,让你可以肆意挥霍?还是…只是一个空荡荡的、证明了‘分崩离析’最终结局的水下坟墓?”
“不会的!”严文宏猛地抬起头,额头青筋暴起,眼神中充满了偏执的狂热和一种被触及最深恐惧的愤怒,“‘锚图’是关键!有了完整的‘锚图’,就能找到…就能找到真正的…”
他再次卡住,胸口剧烈起伏。
“找到真正的什么?”陆野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不容他退缩,“真正的宝藏?还是…真正的‘失败’的证据?你害怕了,严文宏,你害怕你毕生的追求,最终证明的,只是你和你所以为的祖先一样,都是历史的弃子!”
“不——!”严文宏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双手猛地砸在审讯椅上,镣铐哗啦作响。他双眼赤红,死死地瞪着陆野,最后一道心理防线在“历史弃子”这四个字的猛烈冲击下,终于出现了裂痕。
长时间的沉默对抗,积聚的压力,以及被精准戳破内心最深层恐惧的冲击,让他的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
他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喃喃自语:“不会的…祖训…信物…海外…还有希望…”
“希望?”陆野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语气放缓,带着一种引导性的平和,“希望在哪里?除了南海那个坐标,还有什么?完整的‘锚图’还缺最后一块,在哪里?”
严文宏眼神迷茫,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或幻觉,嘴唇哆嗦着,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祠堂…牌位…下面…阿…阿芬知道…”
阿芬?!
祠堂牌位下面?!
陆野与观察室里的老陈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是一个全新的,从未被掌握的线索!
“阿芬是谁?”陆野趁热打铁,声音更加温和。
但严文宏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说完那句话后,整个人瘫软在椅子上,眼神重新变得空洞,无论再问什么,都恢复了一开始的死寂。
不过,已经够了。
“立刻查严文宏的社会关系里,有没有叫‘阿芬’或者名字带‘芬’字的女性!同时,核实严家祖祠的位置!”陆野快步走出审讯室,下达指令。
很快,调查有了结果。严文宏已故多年的母亲,名字里有一个“芬”字!而严家的祖祠,就在他们老家,一个距离本市不远的乡村里!
严文宏在精神恍惚间,吐露的可能是藏匿最后一块“锚图”碎片的地点——在他母亲知道的地方,或者在供奉他母亲牌位的祖祠里!
突破口,终于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