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基层,若不是易学习和王大路替他扛下责任,他李达康哪有今天?
可道理归道理,场面功夫还得做。
现在这种时候,不能表现得太抵触,一句话不说不行,但也不能露出生厌之色。
毕竟四面八方都有眼睛盯着,稍有不慎,便可能引来雷霆之怒。
而会议室里,另一个人脸色也极不好看——
那就是沙瑞金。
因为他心里清楚得很:易学习,可是他曾真心看重的人才。
当初他第一次考察干部,第一个点名的就是易学习。
在吕州二十多年勤勉尽责,毫无怨言,这才破格提拔为京海代市长。
这样特殊的待遇,在体制内极为罕见。
别说整个汉东,放眼全国,也属凤毛麟角。
可偏偏就发生了。
人们都说这是奇迹,可只有沙瑞金知道——
那是因为他曾真心想用这个人。
但后来,一句话毁了一切。
易学习私下对田国富说的那句话传到了他耳朵里。
那一刻,所有的信任戛然而止。
开什么玩笑?费尽心思把你扶起来,转头你就反咬一口?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更何况如今局势复杂,经不起这样的风险。
于是,易学习渐渐被边缘化,成了个象征性的存在,留在京海,挂个市长头衔,算是对他二十年付出的一点补偿。
可眼下,高育良竟要把这个人重新推出来——
这不是明摆着冲着他来的吗?
在汉东,就算他是省韦书籍,也不是事事都能说了算。
尤其是在常委会上,必须争取多数支持。
这才有了今天的僵局。
至于易学习……
如果是从前,调就调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现在不一样了。
倒也不是多在意,毕竟原本也算不上什么要紧事。
可如今不同了,如今的京州,是改革试点的核心阵地,这种节骨眼上,容不得半点闪失。
而易学习,恰恰就是那个不确定的因素。
倒不是沙瑞金瞧不上他,而是这个人骨子里就这般倔强。
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这点,大伙儿都清楚。
发展过程中出些差池,本属寻常,可要是撞上了易学习,那这“寻常”也得变成“事故”。
没人能拦得住,事情就是这么直接。
易学习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管你是不是沙瑞金,在他那儿,一律平等。
甚至可以说,他压根不需要去在乎谁的脸面——这就是他的处世之道。
也正是这份刚正,让他成了一把利刃,锋利到让人避无可避。
正得近乎执拗,若非如此,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因此当高育良此刻提起此人,沙瑞金心里顿时有些发沉。
毕竟,这人原本是他暗中预留的后备人选。
这一次若用不成,往后恐怕再难启用。
而高育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推出来,老辣之处,尽显无遗。
这一招,光明正大却难以招架。
完全是阳谋,叫人一时无法反驳。
哪怕最终易学习站到了自己这边,对李达康的牵制也已形成——这正是高育良惯用的手法。
在场的人心里都有数,这才是沙瑞金真正头疼的地方。
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有人能挺身而出,与高育良正面过招。
当然,李达康不行。
毕竟这事牵扯的是京州市长之位,他若有所动作,面临的将不只是搭档更换的问题,而是彻底出局。
虽说是省韦常委,但在京州市长人选上,他并无置喙的余地——这是规矩,铁打的规矩。
无论谁来,都不能破例。
就在这僵持之际,坐在后排的吴春林开了口。
身为组织部长,他有资格发声,于是态度干脆,毫不掩饰地直击要害:
“高省掌,您对易学习,是不是太过抬举了?
半年前他还只是个正处级干部,您一纸提拔成了正厅,这才多久,又想往上动?
您这样操作,是不是有点无视组织程序了?
京州市长是什么位置?一省首府的行政主官,岂能如此仓促定夺?组织原则不是摆设。
这个岗位,历来要配副省级干部。
当年祁书籍的副省提名,卡了好几年才通过。
可这位易学习呢?从正处直接跃升,正厅还没坐热,半年就想冲副部?
这未免太荒唐了,我不能接受。”
吴春林并非为谁出头,纯粹是作为组织部长的职业尊严受了挑战。
他是管干部任免的,眼下出了这种破格提拔的事,等于是当众扇了他一个耳光,还是响亮的那种。
他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要是上报中央组织部,别人会怎么看他这个组织部长?
连基本的程序都守不住,还怎么履职?
这不是失职,又是什么?
所以这绝非小事,而是一场关乎权威的较量。
而这番话一出,沙瑞金心头顿时一松。
果然,汉东不缺明白人。
有些话他自己不便说,可这位组织部长,不仅说得出口,而且说得有力、说得在理。
甚至可以说,比他自己出面更合适。
吴春林这几句话,句句戳中沙瑞金的心窝。
然而面对这番质问,高育良却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他只是淡淡扫了吴春林一眼,神情淡漠。
以往如此,现在依旧。
原因很简单——他根本不在乎。
组织部长虽掌管人事权,但话说到底,高育良过去能决定谁上谁下,如今照样可以。
吴春林这番话,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场闹剧,所以他语气轻描淡写地回应:
“吴部长,现在是什么时候?
是巩固改革成果的关键期,选人用人,唯德才是举。
我倒要问问你,易学习在吕州二十多年,一直踏实做事,默默奉献,你们组织部看不见?
还是不愿意看?
难道非要他给你送点山货土产,你才肯承认他的能力?我告诉你——
在汉东这片土地上,绝不允许有这样的风气!
我们汉东,从上到下,始终坚守一条底线!”
最重视的,始终是德才兼备之人,从不讲什么论资排辈那一套。
你来说说看,易学习——他哪一点不够格?是他二十多年扎根基层的积累不够?
我只给你一个名额,只有一个!
那我也就不多说了。
要不是沙书籍亲自把他挖出来,咱们谁能知道有这么个人?是你吴春林吗?还是我?
不合适?在我看来,他恰恰是最合适的人选。”
高育良这话,说得毫不留情,直来直去。
其实这些话对吴春林而言,本身倒不算太难接受。
真正让他心里翻江倒海的,是那一句轻描淡写却如雷贯耳的话:
“要不是沙书籍发现他,我们根本看不到这位同志。”
就这么一句,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把他彻底惊醒。
一直以来,他竟从未意识到这一点——
易学习是谁的人?是谁第一个重用他的?
那是沙瑞金亲手提拔的第一批干部之一,是沙书籍亲自点的名字!
而自己刚才竟然跳出来反对?这个时候?
这不是自找麻烦是什么?简直是往枪口上撞!
此刻再听高育良提名此人,吴春林心里顿时有了另一番滋味。
这哪里是在推举人选?分明是在向沙书籍表忠心!
而自己刚才那一番质疑,岂不是成了出头的椽子,成了不知进退的愣头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