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 春巡砺刃
战争的余波,如同边关春日融雪后混浊的激流,裹挟着冰凌与泥沙,在北疆与汴梁之间冲刷出愈发深邃的裂痕。定州城内,杨延昭以“砥柱中流”的定力,将内部可能因封赏不公而生的怨气转化为更坚韧的向心力,并以强硬而不失灵活的手段,应对着西夏的试探与汴梁“掺沙子”的图谋。表面看来,风波暂息,北疆这艘巨舰在他的掌控下,依旧沿着既定的航向破浪前行。
然而,杨延昭深知,平静的水面之下,暗礁丛生。耶律隆庆虽退,辽国元气未伤;李元昊的骚扰虽被遏制,其狼子野心从未熄灭;而汴梁方面的猜忌与制衡,更如附骨之疽,难以根除。他不能有丝毫懈怠,必须抓住这来之不易的喘息之机,将北疆的根基扎得更深,将手中的刀磨得更利。
春深时节,杨延昭决定离开定州中枢,进行一次全面的边境巡视。名义上是视察防务、抚慰将士,实则要亲眼看一看经过一冬整备和年初战火考验后的北疆防线,是否存在隐患,各部将士状态如何,同时也是对朝廷那纸“轮换调令”后,军队基层实际情况的一次摸底。
他没有摆出钦差大臣般的全副仪仗,只带了五百亲卫精骑,以及杨延光、王贵等少数核心人员,轻车简从,悄然出了定州城。
巡行的第一站,是饱经战火洗礼的保州至雄州一线。这里是北疆防线的正面,也是去年耶律隆庆试图寻找突破的重点区域。杨延浦督建的戍堡烽燧体系,在春日的阳光下巍然屹立,与山川地势融为一体,构成了层次分明的防御纵深。杨延昭亲自登上几处关键戍堡,查看守备情况,检查军械储备,与戍卒交谈。
“吃得可饱?御寒衣物可足?”他问得最多的,是这些最实际的问题。
戍卒们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杨无敌”亲临,激动不已,纷纷据实回答:“回太师,粮饷足额,冬衣也厚实!”
“家中可有困难?抚恤可曾到位?”他尤其关心那些有伤亡战友的戍卒。
当听到一名老卒说金明寨阵亡同袍的抚恤已由节府直接发下,家人生活无忧时,杨延昭微微颔首,拍了拍那老卒的肩膀:“弟兄们用命,我杨延昭绝不会让英魂寒心,更不会让活着的弟兄有后顾之忧。”
平淡的话语,却带着千斤分量,让周围的士卒们眼眶发热,心中那点因朝廷封赏不公而产生的芥蒂,在太师这实实在在的关怀面前,烟消云散。他们不懂朝堂上的弯弯绕绕,他们只知道,是眼前这位太师,带着他们打胜仗,护着他们活命,还惦记着他们的温饱家人。
杨延昭又仔细查看了戍堡之间的暗垒、陷坑布置,对杨延浦的工作给予了充分肯定,同时也指出几处可以进一步优化伪装和联动的地方。随行的将领暗暗记下,深知太师视察,绝非走马观花。
离开保州,队伍折向西行,进入河北西路与河东路交界的区域。这里地势更为复杂,山峦起伏,是耶律隆庆上次意图主攻的方向,也是目前防御的重点担忧区域。
在真定府,杨延昭与坐镇此地的二哥杨延浦会合,并召集了河东路的部分将领议事。他再次强调了代北—雁门关方向的重要性,要求两地守军必须密切协同,信息互通,绝不能给辽军任何可乘之机。他还亲自去看了正在加固的雁门关防务,对守关将士的士气表示满意。
然而,在巡视一处位于山区的屯田军寨时,杨延昭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这座军寨位置险要,屯田规模不小,但寨中士卒的精神面貌,却不如之前所见那般昂扬,眼神中似乎带着些许迷茫和不安。
杨延昭没有声张,当夜便宿在了这军寨之中。深夜,他让王贵秘密带来了军寨的指挥使——一位名叫赵振的营指挥。
赵振见到微服而来的杨延昭,大吃一惊,连忙跪倒行礼。
“赵指挥,起来说话。”杨延昭让他坐下,语气平和,“我观寨中将士,似有心事?可是屯田辛苦,或有其他难处?”
赵振犹豫了一下,在杨延昭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注视下,最终还是咬牙道:“不敢隐瞒太师!弟兄们……弟兄们并非怕苦怕累,只是……只是听闻朝廷要将边军旧人调往内地,人心……有些浮动。”
他顿了顿,鼓起勇气道:“太师,咱们这些老边军,根就在这里,习惯了和契丹人、党项人打交道,真要是调去内地厢军,或是汴梁那等繁华地,只怕……只怕再也无用武之地,浑浑度日罢了。而且,谁知道新来的上官,是个什么脾性?能不能带着弟兄们打胜仗,保性命?”
这话说出了许多基层边军军官的心声。他们不惧战死沙场,却怕被调离熟悉的战场和信任的袍泽,被闲置,被不懂边事的人瞎指挥,白白送了性命。
杨延昭静静听着,脸上看不出喜怒。待赵振说完,他才缓缓道:“你的担忧,我明白了。朝廷确有轮换之意,亦是体恤边军常年征战之苦。”
赵振脸色一白。
“但是,”杨延昭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起来,“北疆防务,重于泰山!岂能因轮换而废弛?你们是北疆的脊梁,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只要我杨延昭还镇守北疆一日,就绝不会让有用之才被无故调离关键岗位!即便真有调动,也必是升迁重用,或是有更重要的职责相托!”
他盯着赵振:“你告诉寨中弟兄,让他们把心放回肚子里!好好操练,安心屯田,守好脚下的土地!他们的去处,我杨延昭心里有数,北疆的未来,更需要他们这样的百战老卒来支撑!”
赵振闻言,激动得浑身颤抖,再次拜倒:“有太师这句话,弟兄们就放心了!末将代全营将士,谢太师!我等誓死追随太师,拱卫北疆!”
安抚了赵振,杨延昭的心情却并不轻松。这个问题具有普遍性,朝廷的“轮换”政策,确实在基层造成了一定的恐慌。
接下来的巡行中,他每到一处,在视察防务、激励士气之余,都会有意识地针对这一问题进行安抚和定调,核心思想只有一个:能力与战功是北疆晋升的唯一标准,只要忠于职守,勇于任事,他杨延昭必为之做主,北疆必有其用武之地!
与此同时,他也更加留意那些在“轮换”名单之外,表现出色、有潜力的中低级军官和士卒,暗中让杨延光记录下来,作为未来提拔培养的对象。他要构建一个更加基于能力和战功、而非完全依赖朝廷任命体系的内部晋升通道。
巡行的队伍迤逦向南,靠近了与汴梁联系更紧密的河北东路区域。这里的驻军,成分更为复杂,与禁军系统关联更深,也是朝廷此番派遣“协理”军官最多的地区。
在这里,杨延昭见到了几位新来的“协理”军官。这些人大多出身禁军世家或科举武进士,带着一股京城来的优越感,对边塞的艰苦和边军的“粗鄙”隐隐有些轻视。
杨延昭并未给他们下马威,反而以礼相待,但在问及军务时,问题却一个比一个刁钻深入,从边境敌情到屯田水利,从军械维护到士卒心理,问得几位“协理”额头冒汗,支支吾吾,暴露了其对实际边务的陌生。
杨延昭也不点破,只是淡淡道:“边塞艰苦,军务繁杂,非亲历难以深知。诸位既来协理,当深入行伍,体察下情,方不负朝廷期望。”随即,便按照既定策略,将他们“推荐”到了后方的新兵营或屯田点去“历练”了。
处理完这些琐务,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不期而至。队伍暂驻于一座边境小城。
夜雨敲窗,杨延昭站在驿馆窗前,望着窗外漆黑的雨幕,心中思绪翻涌。此次春巡,他看到了北疆防线日益坚固,将士用命,这是可喜之处。但也看到了朝廷政策在基层造成的扰动,以及军队内部因来源不同而可能存在的隔阂。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喃喃自语。北疆这艘船,如今看似坚固,但其稳定性,不仅取决于他这根主桅杆是否坚强,更取决于船身每一块木板是否紧密相连,取决于船下的水流是助力还是阻力。
与汴梁的博弈,是长期的。他不能仅仅满足于被动应对,更需要主动塑造局面。一方面,要持续加强北疆的硬实力,让朝廷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敢轻易动他;另一方面,也要在朝堂、在天下人心中,不断巩固自己“忠勇卫国”的形象,占据道义制高点,让王钦若之流的污蔑难以奏效。
“或许……是时候再给陛下,也给天下人,上一道‘贺表’了。”杨延昭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不是捷报,而是借着汇报春巡见闻、陈述边关将士辛苦的名义,再次彰显北疆存在的绝对必要性,并将朝廷那些不合时宜的政策可能带来的危害,委婉而清晰地呈于御前。
当然,这道“贺表”的措辞,需要精心打磨。
雨声渐歇,东方露出微熹。新的一天来临,巡行的队伍再次启程,继续着砥砺北疆锋芒的征程。而杨延昭的心中,对于如何在这长河浪涌般的时局中把握方向,有了更深的思量。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但他已做好了迎击一切风浪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