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9. 还疼么
沧澜书场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三人凝重的身影。
凌霄子(沈老瘸)的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沉闷的磕头声在寂静的书场内格外清晰。他枯瘦的身躯因激动和悔恨而剧烈颤抖,老泪纵横,浸湿了地面。
洛云归静静地站着,背对着他,望着窗外的夜雨,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是翻涌的复杂情绪。百年的隔阂,师兄的背叛,宗门的凋零,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她的心头。但此刻,看着这位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形销骨立、卑微忏悔的师兄,怨恨之外,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凉。
沈沧澜站在一旁,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他看着师尊的背影,又看看跪地不起的师伯,心中的滔天恨意,渐渐被一种更沉重的宿命感取代。原来,他们所有人,都不过是那盘大棋局上的棋子,身不由己。
良久,洛云归缓缓转过身。她没有去看依旧跪在地上的凌霄子,而是将目光投向沈沧澜,声音平静无波:“沧澜。”
“弟子在。”沈沧澜立刻躬身。
“去巷口,买两坛……最烈的烧刀子。”洛云归淡淡道。
沈沧澜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应声道:“是,师尊。”他看了一眼跪地的师伯,转身快步离去。
书场内,只剩下师兄妹二人。
洛云归走到凌霄子面前,没有让他起身,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她的目光,落在他那只撸起袖子、露着狰狞剑疤的左手上。
疤痕深可见骨,颜色暗沉,边缘隐隐有霜蓝色的光华流转,那是她当年霜溟剑意留下的烙印,百年来不断侵蚀着凌霄子的残魂,让他日夜承受着剑意噬心之苦。
这痛苦,洛云归比谁都清楚。因为这道疤,是她亲手留下的。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和凌霄子压抑的啜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洛云归缓缓蹲下身,与跪在地上的凌霄子平视。
她伸出右手,指尖冰凉,轻轻触碰在凌霄子左手腕那道狰狞的疤痕上。
她的动作很轻,很柔,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凌霄子浑身猛地一颤,啜泣声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浑浊的独眼对上洛云归近在咫尺的冰蓝眸子。
四目相对。
百年的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洛云归的指尖,在那道凹凸不平、冰冷刺骨的疤痕上,极其缓慢地抚过。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冰冷与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
“师兄……”她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凌霄子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洛云归的指尖停留在疤痕最深处,那里是当年剑锋透骨之处。她抬起眼,看着凌霄子苍老憔悴、布满泪痕的脸,轻声问道:
“当年断仙崖……我这一剑……这疤……还疼么?”
声音很轻,很轻,却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凌霄子的心湖深处!
“还疼么?”
简单的三个字,却蕴含了百年的恩怨,百年的愧疚,百年的煎熬!
凌霄子如遭雷击,独眼瞬间瞪大,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巨大的悲痛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淹没了他!
疼?
怎么会不疼!
剑意噬心,百年不休!但更疼的,是内心的悔恨与自责!是眼睁睁看着宗门凋零、师妹坠崖、师侄入魔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这百年来,他苟延残喘,日夜承受着肉体和灵魂的双重折磨,却从未有人问过他一句……还疼不疼。
而如今,问出这句话的,竟是当年亲手斩下这一剑的师妹!
“师……师妹……”凌霄子再也抑制不住,猛地俯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哀鸣般的痛哭声,“疼……师兄……好疼啊……心好疼……对不起……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只是反复地说着“疼”和“对不起”,仿佛要将百年的痛苦与愧疚尽数倾泻出来。
洛云归没有阻止他,只是静静地蹲在那里,手指依旧轻轻按在那道疤痕上。她能感受到疤痕下传来的、属于师兄残魂的剧烈颤抖和深入骨髓的痛苦。
她的指尖,一丝极其精纯温和的混沌元力,缓缓渡入疤痕之中。这元力,蕴含着包容与生机,小心翼翼地安抚着那躁动百年的霜溟剑意,滋养着凌霄子近乎枯竭的残魂。
疤痕处传来的刺骨寒意,似乎减弱了一丝。凌霄子的痛哭声,也渐渐变成了低声的呜咽。
良久,凌霄子的情绪才稍稍平复。
洛云归收回手,站起身,背对着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却少了几分寒意:“起来吧。跪着,解决不了问题。”
凌霄子颤抖着,用枣木拐杖支撑着,艰难地站起身。他不敢看洛云归的背影,只是低着头,用袖子胡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和鼻涕,模样狼狈不堪。
这时,书场门被推开,沈沧澜提着两坛泥封的酒走了回来。他看到师伯站起身,师尊背对着,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心中微松。
洛云归转过身,从沈沧澜手中接过一坛酒,拍开泥封,浓烈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她将酒坛递给凌霄子。
“喝。”只有一个字。
凌霄子愣了一下,双手颤抖地接过沉重的酒坛。他看着坛中清澈烈性的酒液,又看看面无表情的师妹,一咬牙,仰起头,“咕咚咕咚”大口灌了下去!
烈酒入喉,如同火烧,却仿佛将他心中百年的寒冰融化了一丝。
洛云归自己也拿起另一坛,同样仰头豪饮。酒水顺着她白皙的脖颈流下,打湿了衣襟。她喝得很快,很急,仿佛要将某种情绪也一并吞咽下去。
沈沧澜默默地看着。
一坛烈酒很快见底。
洛云归将空酒坛随手放在地上,抹去唇边的酒渍,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然。
“哭也哭了,酒也喝了。”她看着脸上泛起红晕、眼神却清明了几分的凌霄子,语气斩钉截铁,“前尘旧账,暂且搁下。现在,告诉我,那些‘监察者’,到底是谁?他们的老巢在哪里?我们……该如何反击?”
她的身上,再次散发出那种不容置疑的领袖气息。
凌霄子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独眼中燃起仇恨的火焰。他知道,忏悔的时刻已经过去,现在,是复仇的时候了!
“他们自称‘巡天阁’,”凌霄子沉声道,声音因烈酒和激动而沙哑,“成员神秘,行踪诡秘。据我百年暗中查探,他们的总部,极有可能不在我们这一界,而是隐藏在……九幽与仙域交界处的‘虚无间隙’之中!”
“虚无间隙?”洛云归眉头微蹙。
“那是一处法则混乱、三不管地带。想要进入,需要特殊的‘钥匙’和强大的实力。”凌霄子继续道,“至于反击……单凭我们三人,力量远远不够。我们需要盟友,需要积蓄力量!”
“盟友?”沈沧澜忍不住开口。
“没错。”凌霄子看向他,独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巡天阁势力庞大,爪牙遍布各界。但我们也有我们的优势——我们在暗,他们在明!而且,并非所有势力都甘愿被‘巡天阁’掌控。百年来,我暗中联络了一些对巡天阁不满的散修和小型宗门,虽力量薄弱,但可作耳目。”
他顿了顿,看向洛云归,语气凝重:“最重要的是,师妹你苏醒了,而且实力大进!霜溟剑心融合天罚,这是巡天阁绝对预料不到的变数!还有沧澜,守墓人血脉与魔渊本源的结合,亦是奇兵!”
洛云归沉吟片刻,眼中寒光闪烁:“虚无间隙……钥匙……盟友……看来,我们需要好好谋划一番了。”
她看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一场席卷诸天的风暴,也即将因这三人在江南小镇的书馆中的一夜长谈,悄然拉开序幕。
“师兄,”洛云归收回目光,看向凌霄子,“将你掌握的,所有关于巡天阁和潜在盟友的信息,悉数告知于我。从今日起,玄天宗……复出!”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断一切的决心。
凌霄子重重抱拳:“是!师妹!”
沈沧澜也感到体内热血沸腾。百年蛰伏,终于到了亮剑的时刻!
师徒三人,在这黎明将至的书馆内,定下了反攻的基调。而他们的第一个目标,便是找到进入“虚无间隙”的钥匙,并联络那些散落在各处的、对巡天阁充满怨恨的潜在盟友。
复仇之路,漫长而艰险。但这一次,他们将并肩同行,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