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年,秋。
那辆老旧的悬浮代步车,正穿行在一片绿色的海洋之上。
林越靠在窗边,看着下方那片曾经被他称为“废土”的土地。
记忆中那片被源质侵蚀、寸草不生的焦土,如今被望不到边际的茂盛植被所覆盖。
一条曾经干涸的河床,此刻正有清澈的河水奔腾流淌,在阳光下反射着粼粼波光。
他打开了一丝车窗的缝隙。
清新的,带着泥土和植物芬芳的空气,涌入车内,驱散了乙醇燃料那淡淡的味道。
“真不敢相信。”林越轻声呢喃。
这里曾是“骸骨深坑”的外围区域。
他记得,当初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识到了废土的残酷与荒凉。空气中永远弥漫着致命的辐射尘,风中卷起的,是能刮掉人一层皮的金属沙砾。
而现在,这里像是一幅被重新绘制的画卷。
“根据数据库记录,这里的年平均降雨量,在过去三年里,提升了百分之七百。”零一边平稳地驾驶着代步车,一边平静地陈述着数据,“大气中的有害悬浮颗粒物浓度,已降至旧纪元工业革命前的标准。”
她的盖亚意识,与这颗星球的生态循环紧密相连。
她是新世界的母亲,是这片绿意的源头。
她正在用她的力量,温柔地,治愈着这颗星球在末日中留下的,满目疮痍的伤痕。
“你做到的。”林越转过头,看着她。
“是我们。”零纠正道。
代步车飞过一片广阔的草原,一群形态奇特的,类似羚羊的新物种,正在悠闲地啃食着青草。
它们似乎察觉到了天空中的访客,齐齐抬起头,用它们那没有瞳仁的,纯粹的能量核心构成的“眼睛”,好奇地张望着。
在这些新物种的身上,林越感受不到任何旧时代畸变兽的疯狂与暴戾。
它们温顺,平和,是这个新世界生态链中,最基础的一环。
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聚落。
那不是什么钢铁堡垒,而是一片与周围环境完美融合的,由木材和特殊植物纤维构建的村庄。
袅袅的炊烟,从村庄中升起。
“开拓者第七村。”零说,“他们是第一批离开中心城,回归自然的居民。”
林越看着那片宁静的村庄,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人类,终于不再需要躲藏在冰冷的城墙之后。
他们重新走进了大自然的怀抱,学习着与这个全新的世界,和谐共处。
代步车缓缓降落在村庄外的一片空地上。
林越和零走了下来。
几个正在村口玩耍的孩子,看到他们,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是林叔叔和零阿姨!”
他们跑了过来,但没有像中心城的孩子们那样,缠着林越讲故事。他们只是远远地站着,用一种混杂着崇拜与亲近的目光,看着他们。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拄着一根由植物藤蔓自然形成的拐杖,从村里走了出来。
“欢迎您,创始人阁下。”老者向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叫我林越就好。”林越连忙扶起他。
老者笑了笑,露出缺了几颗牙的牙床。“我们的孩子们,都是听着您的故事长大的。他们知道,是您和盖亚之核,给了我们现在的生活。”
林越有些不自在。
他只是想出来散散心,感受一下这片新生的土地,并不想接受任何人的朝拜。
零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
“我们进去走走?”
“好。”
他们婉拒了老者共进午餐的邀请,只是以一个普通旅人的身份,走进了这座村庄。
村庄的布局很奇特。
所有的房屋,都围绕着一棵参天巨树而建。那棵树的品种,林越从未见过,它的树干上,流动着淡淡的,肉眼可见的能量光晕。
村民们的生活,安宁而有序。
男人们在不远处的田地里耕作,女人们则在树下的工坊里,用植物纤维编织着衣物和用具。
每个人都各司其职,脸上洋溢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满足的笑容。
没有争吵,没有懒惰,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负面情绪。
林越走过一户人家的窗前,看到屋内的餐桌上,摆放着几份简单的食物。一家人正围坐在一起,安静地用餐。年幼的孩子,会主动将自己盘子里最大的一块果实,分给自己的母亲。
一切都太和谐了。
和谐到,让林生出了一丝不真实感。
他停下脚步,看着眼前这幅堪称完美的田园牧歌图景,一种莫名的,细微的违和感,在他心底悄然升起。
“零。”他轻声开口。
“嗯?”
“你不觉得……这里太完美了吗?”
零没有立刻回答。
她那双纯金色的眼眸,扫过整个村庄。
她的盖亚意识,瞬间穿透了表象,触及到了更深层的,法则的层面。
在那里,她看到了真相。
“因为,这里的一切,都是按照一个固定的‘剧本’在运行。”零的陈述,依旧平静,但林越却从中,听出了一丝凝重。
“剧本?”林越不解。
“还记得吗?你给那些孩子讲过的,关于‘勇气’和‘抗争’的故事。”
林越当然记得。
那是他为数不多的,能为这个新世界做的事情之一。
“那个庞大的意识网络,在模仿了你的故事逻辑后,并没有停止。”
零转过头,看着林越,一字一句地,说出了一个让他遍体生寒的事实。
“它将你口中的‘美好品质’,比如‘勤劳’、‘谦让’、‘团结’,都转化成了一段段行为逻辑代码。”
“然后,它将这些代码,植入了这个村庄所有新生儿的基因序列里。”
“它在……做实验。”
“它想看看,一个完全由‘完美人类’组成的社会,会如何发展。”
林越呆住了。
他看着那些在阳光下辛勤劳作的村民,看着那些天真烂漫的孩子。
他们脸上的笑容,在这一刻,变得无比的诡异。
他们不是在生活。
他们只是在,执行程序。
而他,那个故事的讲述者,在无意之间,成为了这个恐怖实验的,首席程序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