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之带着使节团在瓦兰边境停下时,天刚亮。他们换了便服,马背上没有旗帜,只有一枚铜符藏在贴身衣袋里。他抬头看去,边镇城门由两座石塔夹着铁木门组成,守兵站在高处,目光扫过每一个靠近的人。
一名文书低声问:“我们真不进去?”
“不进城。”李承之说,“只在外围接触地方官,听,看,记。”
他们递上通行文书,说明来意是为商事探路。半个时辰后,一名穿皮甲的官员走出来,身后跟着两名随从。李承之迎上前,双手交叠于胸前,微微低头——这是合垣的习惯礼节,表示尊重但不卑微。
对方官员皱眉。
“你们不行跪礼?”他问。
“我们国中无跪礼。”李承之答,“人人立身平等。”
那官员脸色一沉,挥手命人收走文书,转身就走。宴席原本安排在驿馆正厅,此刻也被取消。使节团被带到偏院,饭菜冷硬,房间狭小,门口还有士兵站岗。
夜里,李承之坐在灯下翻笔记。他记得旧王朝典籍提过一句:瓦兰以礼定尊卑,礼崩则信亡。他们不是不想谈,而是觉得我们不敬。
“问题出在动作上。”他对随员说,“他们看重形式,形式就是态度。”
第二日清晨,对方派来副官传话,语气冷淡:“贵使若无意遵礼,可即日返程。”
李承之没争辩。他请对方留步,躬身行了一礼,这次模仿昨日所见的本地姿势——右膝点地,右手抚心,头低至肩位。
副官愣住。
“我愿学。”李承之说,“请赐教日常相见之礼。”
那人没立刻回应。但他多看了李承之一眼,点了下头。
当晚,试探性晚宴重新举行,地点改在驿馆小堂。瓦兰方面来了五人,主官未至,气氛仍紧绷。桌上摆着烤肉、麦饼和陶罐酒,器皿粗糙但干净。
李承之提前叮嘱所有人:“入厅前摘刀,取食用右手,不说政事。”
可那名年轻文书还是出了错。
他坐下时忘了卸下佩刀,侍卫立刻按住剑柄。他慌忙解下,又急着想表现恭敬,在夹菜时顺手用了左手。
瓦兰人脸色全变了。
在当地,左手被视为不洁,用于私事。用左手取食,等于当面侮辱。
空气瞬间冻结。
李承之立刻起身。他先向对方主座深深一躬,再当众将自己盘中的肉用右手重新夹起,慢慢吃下。接着,他示意同伴收好佩刀,亲自走到门外挂起。
“我们不懂规矩。”他说,“但我们愿意改。”
没人说话。
良久,副官开口:“你们来自哪里?”
“一个新成立的国度。”李承之答,“叫自由垦土。”
“没听说过。”
“所以我们来了。”
那一夜,饭没吃完,但也没人离席。散席后,李承之让所有随员集中议事。
“有人提议现在就回去。”他在屋里说,“认为低头学礼是背叛原则。”
屋内一片沉默。
“但我告诉你们,”他声音不高,“女王让我们出来,不是为了争一口气,是要带回真实的消息。如果我们因为不懂规矩被赶走,什么也看不到,那才是失职。”
他拿出纸笔,“从明天起,每天早起半个时辰,练礼节。右手取物,右脚先行,问候语练三遍。通译帮我校音,动作拍下来对照。”
第三天,他获准旁观一次政务交接。第四天,他被允许进入市集登记处外围抄录商税名录。第五天,副官主动来找他,递来一份商队进出记录副本。
“你们看得仔细。”那人说。
“我们想了解你们怎么做事。”李承之答。
“你们和以前来的人都不一样。”
“我们不是来讨赏的,也不是来示威的。”
对方点点头,走了几步又回头:“下次来,可以带点干果作礼。不必贵重,但要有。”
李承之记下了。
他在本子上写下第一条真正的情报:瓦兰边镇每月接收三支以上军需商队,物资含铁锭、箭羽、粗盐;官员重视礼节顺序,视其为权力象征;平民对中央征调不满,已有怨言。
他还画了简单的手势图解,标注每种动作对应的含义。
回到驿馆,他召集所有人。
“我们完成了第一阶段任务。”他说,“现在准备返程。”
有人问:“那套礼节还要继续练吗?”
“练。”他说,“回去也要练。以后还会有人再来,不能让他们再犯同样的错。”
他们开始整理行装,烧毁多余纸张,把重要记录封进防水布包。李承之最后检查了一遍随身物品,确认铜符仍在,笔记完整。
出发前夜,他独自坐在灯下,写完最后一段纪要:
“瓦兰非不可交,但其礼如墙。外人欲入,必先知其形,顺其序,方可窥门内之事。轻视其俗者,必被拒之门外;诚心习之者,或得一线之机。”
他吹熄灯,躺下闭眼。
同一时刻,合垣主政厅内,艾琳正坐在案前。窗外暮色已深,风穿过廊柱发出低响。她手里拿着一份简报,上面写着:“使节已入瓦兰境五日,未有回信。”
她放下纸,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桌上放着一张空白纸,标题是“外交纪要”。墨迹未干,只有一个字:“等”。
她没有动。
远处钟楼敲了七下。
她抬起头,看向门外走廊。
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门口。
门开,一名书记兵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只泥封木盒。
“东境急件。”他说。
艾琳接过盒子,拆开泥封,取出里面的纸条。
她展开看了一眼,眼神微变。
纸上的字很短:
“瓦兰边镇有异动,三日前一支骑兵离开关隘,方向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