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屋檐,艾琳已经站在校舍门口。她手里拿着一张纸,是昨夜夹在教材里的那张,上面写着“名字”两个字。纸边有些发皱,墨迹也淡了,但她一直没换新的。
十名孩子排着队走进院子。他们穿着粗布衣裳,鞋底沾着泥,有的低头搓手,有的偷偷抬头看她一眼又迅速地移开视线。一个男孩走在最前头,个子不高,肩膀窄,叫阿木。他昨晚没睡好,眼睛底下有淡淡的影。
教师站在教室门内,双手交叠在身前。她是村子里识字最多的人,前些天参加了几天培训,回来时背了个旧布包,里面装着新领的教材和一块小石板。她看见艾琳,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艾琳走进教室,在后排靠墙的位置站定。屋里地面夯得平整,四面土墙刷过石灰,黑板是用木框钉起来的一块深色木板,上面还留着木纹。阳光从窗格照进来,落在第一排孩子的桌上。
教师翻开《启蒙课本·第一册:识字与生活》,书页很薄,纸色偏黄,但字迹清晰。她清了清嗓子,全班安静下来。
“今天我们学第一课。”她说,“第一件事,是写自己的名字。”
她转身,拿起炭笔,在黑板上写下两个大字:“名字”。
然后她把艾琳带来的那张纸贴在黑板上方,用图钉固定住。纸轻轻晃了一下,停住了。
“我叫阿木。”教师慢慢说,“我是农人之子。”
孩子们跟着念。声音起初很小,像风吹过草尖。第二遍时,响了一些。
“再大声一点。”教师说。
“我叫阿木,我是农人之子!”全班齐声喊出来。
有几个孩子笑了一声,又被自己吓住,赶紧抿嘴。阿木低着头,脸红了,但他也在念,一遍一遍,声音越来越稳。
教师走到第一排,发下石板和炭笔。每人一块,大小差不多,边缘不齐,是工匠连夜赶制出来的。孩子们小心接过,放在腿上,双手压住。
“现在,写下你的名字。”教师说,“一笔一划,不要急。”
教室里只剩下炭笔划过石板的沙沙声。有人写得太快,线条歪斜,又用力擦掉重来;有人写得很慢,每写一笔就抬头看一眼黑板。
艾琳看着阿木。他的手有点抖,但坚持把“阿木”两个字写完了。接着,他在下面写了“父亲:铁山”。字不成体,可认得出来。
教师走下讲台,挨个查看。看到一个女孩把“阿”字少写了一横,她蹲下来,指着黑板:“你看这里,是不是多了一笔?”
女孩点点头,改了过来。
走到阿木身边时,教师停了一下。“你写得很好。”她说,“名字是对自己的第一个承诺,不能马虎。”
阿木抬起头,眼里亮了一下。
教师回到前面,从课本里抽出一张通知条,贴在黑板旁边。那是前几天东洼村用过的渠水通知,文字简单,句子短。
“现在我们读一句话。”她说,“谁来试试?”
没人举手。
教师点名:“阿木。”
阿木站起来,腿有点僵。他盯着那张纸,嘴唇动了动:“官府通知说……明日放水灌渠,请各家清理田边沟道,以免堵塞。”
他说得很慢,有一个字卡住了,但他没停下,最后完整念完。
全班鼓起掌来。掌声不大,但整齐。阿木坐下的时候,肩膀松了下来。
“很好。”教师说,“这不只是念字,这是听懂了别人说的话,也是将来能保护自己家的事。”
她翻开课本第二页。“下一课,我们学‘认粮票’。但现在,先把名字写三遍,写工整。”
孩子们低下头继续写。艾琳依旧站在后面,没有动。她的目光落在阿木的石板上。那上面,“阿木”两个字比刚才整齐了许多,虽然还有些歪,但每一笔都用力到底。
阳光慢慢移过地板,照到讲台一角。教师拿起粉笔盒,打开看了看,里面只有两根炭笔。她合上盖子,放在讲桌左边,正好对着黑板。
外面传来一声羊叫,不知哪家的牲口跑到了院墙外。一个孩子耳朵动了动,笑了,但没抬头,还在认真写字。
艾琳的手轻轻抚过腰间的布袋。里面装着一本未完成的记录册,原本打算今天去南岭角查春耕进度。但她改了主意。
她看了一眼窗外。远处田埂上,几个农民正扛着锄头往地里走。村口的小路上,还有人背着包袱朝这边来。也许他们是听说了学校开学,特意来看看。
教师走到角落的水桶边,舀了一碗水喝。她额头上有一层细汗,袖口磨破了一点。放下碗后,她拍了拍手,走向黑板。
“我们再来一遍。”她说,“所有人,站起来。”
孩子们纷纷起身,端着石板。
“我叫——”教师领读。
“我叫阿木!”
“我叫小禾!”
“我叫石头!”
声音穿过窗户,传到院子里。一只麻雀停在屋檐上,跳了两下,飞走了。
艾琳闭了一下眼,又睁开。她的嘴角动了动,终于露出一丝笑。不是那种面对大臣时的克制微笑,也不是签署法令时的冷静弧度,而是从心底浮上来的一种暖意。
她想起昨夜烛火下的那场争论。学者担心太浅,历史学家怕失了根。可现在,她知道对了。这些孩子不需要一开始就背大道理。他们需要先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能做什么。
教师让孩子们坐下,准备翻开第二课。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手里抱着几块备用石板。是工务司的人,送来补给。
教师迎上去接过,轻声说了句谢谢,又回到讲台。
她翻开《认粮票》那一页,指着上面画的样例:“看,这个圆圈是印章,这个数字是数量,这个字是‘粮’……”
孩子们伸长脖子,盯着黑板。
艾琳往后退了半步,靠在墙上。她的视线扫过每一个孩子的背影。他们坐得不太直,有的歪着,有的跷着脚,但他们都在听,都在学。
她把手放进衣兜,摸到了那支炭笔。是昨夜用过的那一支,笔尖断了,她一直没扔。
外面的太阳升得更高了。风从窗口吹进来,掀动了贴在黑板上的那张纸。它晃了一下,又贴回去。
纸上写着: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