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头捡回那副麻将时,天刚擦黑。西斜的太阳把荒坟岗的影子拉得老长,坟包上的野草在风里簌簌响,像无数只枯手在招摇。纸灰被风卷着,黏在他捡来的木盒上,层层叠叠,黑得像结了层痂。
这荒坟岗是城郊的老地儿,没人管,平日里除了拾荒的,连狗都绕着走。老张头不是拾荒的,他是附近老小区里的孤老头,无儿无女,退休后就靠着和牌友搓麻将打发日子。今儿个是牌友老李头的生日,本该凑局的,可老李头临时说家里有事,另外两个牌友也推脱不来,老张头闲得发慌,就揣着烟袋锅子,晃悠到了这荒坟岗——他年轻时当过勘探队的,胆子比一般老头大,倒不怵这些阴地。
木盒是在一座塌了半边的坟包旁发现的,埋在半尺深的浮土里,露着个角,黑沉沉的,倒像是件老物件。老张头扒开土,把盒子拎出来,沉甸甸的,擦去表面的纸灰和泥土,能看见盒身雕着缠枝莲纹样,纹路里嵌着黑泥,抠都抠不掉。盒子没有锁,搭扣是铜制的,锈得厉害,他用力一掰,“咔嗒”一声脆响,那声音不像木头摩擦,反倒像两根骨头撞在一起,听得人耳膜发紧。
掀开盒盖的瞬间,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夹杂着淡淡的腥气,像是陈年的血味混着腐土味。老张头皱了皱眉,借着最后一点天光往盒里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副麻将,不是常见的竹制或玉制,而是泛着蜡黄的颜色,质地看着像骨头,又比骨头更细密些。每张牌的边缘都磨得光滑,可指腹摸上去,却能清晰感觉到细微的骨节凸起,凉得刺骨,像是刚从冰窖里拿出来的。牌面上的纹路不是印刷的,倒像是用利器刻上去的,凹槽里嵌着暗红的渍,像是干涸的血,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晦气玩意儿。”老张头嘟囔了一句,却没把盒子扔了。他这辈子没见过骨头做的麻将,倒觉得新鲜,想着拿回家里擦擦,说不定是个老物件,就算不值钱,摆着也稀奇。他把木盒夹在胳膊底下,转身往小区走,身后的荒坟岗风更大了,纸灰追着他的脚后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跟着。
回到家,老张头把木盒往客厅的八仙桌上一放,倒了盆热水,拿了块抹布,就想把麻将擦干净。可那暗红的渍像是渗进骨头里了,怎么擦都擦不掉,反而越擦,牌面上的纹路越清晰,尤其是那张“九条”,凹槽里的红渍竟像是活过来一样,隐隐透着光泽。老张头没在意,只当是老骨头年头久了,色素渗进去了。他把麻将一张张拿出来,码在桌上,正好凑成一副完整的,不多不少,一百四十四张。
夜里,老张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客厅里总像是有细碎的声音,“沙沙沙”的,像是有人在摩挲什么。他披了件外套,拿着手电筒走到客厅,手电光扫过去,八仙桌上的麻将整整齐齐地码着,木盒放在一旁,什么都没有。可等他关了手电,刚要回房,那“沙沙沙”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更清晰,像是手指在骨头上划过的声音。
老张头心里有点发毛,却还是硬着头皮打开了客厅的灯。灯光下,麻将依旧摆得整齐,只是最中间那张“白板”,不知何时竟渗出了一丝血丝,细细的,像红线一样,慢慢在牌面上晕开。他走过去凑近看,那血丝越渗越多,渐渐晕成了一个空洞的形状,竟像是人的眼窝,直勾勾地盯着他。
“邪门了。”老张头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想着明天就把这副麻将扔回荒坟岗去。可他刚转身,就听见“哗啦”一声,身后的麻将竟自己散开了,又“哗啦啦”地重新洗牌,像是有四只无形的手在操控。老张头猛地回头,灯光下,牌桌空无一人,麻将却在桌上翻滚跳跃,最后重新码成了四方城,那张三缺一的位置上,正好摆着那张渗血的“白板”。
老张头吓得心脏砰砰直跳,抓起桌上的木盒,就想把麻将装进去。可他的手刚碰到木盒,就觉得一股寒气顺着指尖往上爬,冻得他骨头缝都疼。他咬着牙,硬是把麻将一张张塞回盒子里,扣上搭扣,塞进了八仙桌的抽屉里,还找了块布,把抽屉缝都塞住了。
回到床上,老张头蒙着头,一夜没睡。可那洗牌声,却像是刻在了他的耳朵里,整夜都没停过。
第二天一早,老李头就找上门了。他昨天家里其实没什么事,就是突然犯了心口疼,没敢说,怕扫了大家的兴。今儿个好点了,就想着来约老张头搓局。一进门,老李头就瞥见了八仙桌的抽屉,笑着说:“老张,藏什么好东西呢?快拿出来,今儿个必须搓到天黑。”
老张头支支吾吾的,不想把骨牌拿出来,可架不住老李头缠磨,再者,他心里也存着点侥幸,想着或许是自己昨晚眼花了,那副麻将其实没什么问题。犹豫了半天,他还是拉开了抽屉,把木盒拿了出来。
老李头一看见木盒,眼睛就亮了:“哟,这是老物件啊!”他伸手就去掀盒盖,老张头想拦都没拦住。“咔嗒”一声,盒盖打开,老李头的手刚碰到那张“九条”,突然“嘶”地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缩回了手。老张头一看,只见老李头的指腹被划开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而那张“九条”的边缘,竟锋利得像刀刃,上面的红渍正一点点变深,像是在吸食他的血。
“这玩意儿怎么这么锋利?”老李头捂着手指,眉头皱得紧紧的,“老张,这麻将不对劲,看着晦气,扔了吧。”
老张头也慌了,可看着那副麻将,心里又有点舍不得。他找了块创可贴,给老李头贴上,嘴里嘟囔着:“老骨头年头久了,难免锋利点,没事,擦干净了照样能玩。”说着,他就拿起一张麻将,想再擦擦,可这次,他的手指刚碰到牌面,就觉得一股吸力从牌上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拽他的手指,吓得他赶紧松了手。
老李头看得真切,脸色一下子变了:“老张,这东西邪性,不能留!”他说着,就想去拿木盒,想把它扔出去,可老张头却拦住了他:“别啊,说不定是个宝贝呢,再试试,说不定没事。”
架不住老张头坚持,老李头只好作罢,可心里却犯了嘀咕,玩牌的时候,眼神总往那副骨牌上瞟,心神不宁的。那天他们没玩多久,老李头就借口身体不舒服,匆匆走了。
可自打老李头碰了那副骨牌,怪事就开始接连发生。
先是老张头,他夜里总能听见客厅传来洗牌声,比之前更响了,有时候还能听见“咚咚”的声音,像是有人在敲牌桌。他好几次鼓起勇气去看,每次都看见麻将自己码成四方城,三缺一的位置上,那张“白板”的血渍越来越浓,眼窝的形状也越来越清晰,像是要从牌面上凸出来一样。
老张头的身体也越来越差,原本还算硬朗的身子,没几天就变得萎靡不振,脸色蜡黄,和那副骨牌的颜色越来越像。他的手也越来越枯瘦,皮肤紧紧贴在骨头上,指关节凸起,像是和麻将长在了一起。
然后就是老李头。三天后的一个晚上,老张头接到了老李头家人的电话,说老李头出事了,正在医院抢救。老张头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赶紧往医院跑。
到了医院,老李头已经不行了,医生正在抢救室里忙活,他的家人在外面哭成一团。老张头拉住老李头的儿子,急着问:“怎么回事?老李头怎么会突然出事?”
老李头的儿子红着眼睛,哽咽着说:“昨天晚上,我爸说心里闷,想出去透透气,就去了楼下的棋牌室。可没过多久,棋牌室的人就打电话来,说我爸突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倒在牌桌上了……”
老张头的心沉了下去,他隐约觉得,老李头的出事和那副骨牌有关。
没过多久,医生从抢救室里走了出来,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老李头的家人哭得更凶了,老张头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跟着去了太平间,看着老李头的尸体,心里发寒——老李头的手死死攥着,像是在抓什么东西,手指僵硬地弯曲着,脸色发青,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后来法医做了尸检,结果出来后,所有人都惊呆了。法医说,老李头的指骨竟碎成了麻将块大小的碎片,拼凑起来,正好是一张“发财”的形状,而他的身体里,没有任何中毒或疾病的迹象,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拆了骨头。
老张头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家里对着那副骨牌发呆。他猛地站起来,冲到八仙桌前,拉开抽屉,看着里面的骨牌,浑身发抖。那张“发财”牌面上的红渍,比之前浓了许多,像是刚吸过血一样,透着诡异的光泽。
“是它,是它害了老李头……”老张头喃喃自语,心里又怕又悔,他想把骨牌扔了,可手刚碰到木盒,就觉得一股寒气顺着手臂往上爬,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警告他。他吓得缩回手,跌坐在椅子上,看着那副骨牌,竟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恐惧——他觉得,这副骨牌在盯着他,在等着他。
剩下的两个牌友,老王和老赵,听说了老李头的事后,吓得魂飞魄散,再也不敢来找老张头搓麻将了。老王还特意打电话给老张头,语气严肃地说:“老张,那副麻将邪性,赶紧扔了,不然下一个出事的就是你!”
老张头也想扔,可他发现,自己像是被那副骨牌缠住了,只要一离开家,就浑身难受,心里空落落的,只有回到家,坐在牌桌前,看着那副骨牌,才觉得踏实。他开始夜夜独自坐在牌桌前,对着空座位发愣,嘴里喃喃自语:“三缺一,三缺一啊……”
他的样子越来越诡异,头发大把大把地掉,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眼神呆滞,像是丢了魂一样。邻居们见了他,都躲着走,说他被邪祟缠上了。
我是老张头的邻居,住在他隔壁,平时和他还算熟络。看着老张头一天天变成这样,我心里也着急,劝过他好几次,让他把骨牌扔了,可他每次都只是摇摇头,说:“扔不掉了,它不让我扔……”
那天晚上,我正在家里看电视,突然听见隔壁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那声音尖锐刺耳,充满了恐惧,像是被什么东西活活撕碎了一样。我心里一紧,知道不好,赶紧起身,冲到老张头家门口,用力拍门:“老张头!老张头!你怎么了?”
里面没有回应,只有一阵“哗啦啦”的洗牌声,还有像是骨头摩擦的“咔嗒”声。我更慌了,用尽全身力气撞门,“哐当”一声,门被撞开了。
我冲进客厅,眼前的一幕让我瞬间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凝固了。
老张头倒在牌桌旁,身体扭曲着,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巴张得老大,像是还在惨叫。他的浑身衣服都被撕碎了,皮肤干瘪地贴在骨头上,而他的骨头,竟被硬生生拆了下来,一根根摆放在牌桌上,拼成了一副完整的麻将。那些骨头麻将泛着蜡黄的光,上面的红渍比之前浓了许多,像是刚浸过血一样。而老张头的头颅,正被摆在牌桌中央,成了那张“红中”,眼眶里淌着黑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牌桌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直勾勾地盯着门口,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看别的什么。
八仙桌上的四方城码得整整齐齐,四张椅子上,像是坐着无形的人,而那张三缺一的位置,终于被老张头的骨头填满了。
我吓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转身就想跑,可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我看见那张“白板”牌上的眼窝,竟像是活过来一样,眨了眨,黑血从里面流出来,顺着牌面往下淌。
“救……救命……”我想喊,可声音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来。就在这时,我看见牌桌上的骨头麻将突然自己动了起来,“哗啦啦”地洗牌,又重新码成了四方城,这次,是天胡的牌型。
我吓得闭上了眼睛,浑身冷汗直流。等我再睁开眼睛时,警察已经来了,他们围着牌桌,脸色凝重,有的人在拍照,有的人在取证,还有的人在呕吐——显然,他们也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
警察把那副骨牌小心翼翼地装进了物证袋,封了起来,又把老张头的尸体抬走了。临走时,一个年长的警察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别怕,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可我知道,这事儿,根本调查不清楚。
后来,我听说那副骨牌被封进了警局的储物间,重兵看守。可夜里值班的警察说,总听见储物间传来“哗啦啦”的洗牌声,那声音清晰得像是就在耳边。有一次,一个胆子大的警察忍不住,打开储物间的灯一看,只见那副骨牌竟自己从物证袋里出来了,摆成了天胡的牌型,最上面那张,是一张“幺鸡”,泛着蜡黄的光,纹路里嵌着暗红的渍,而那“幺鸡”的形状,竟和我的指骨一模一样。
我吓得连夜搬了家,离开了那个老小区,再也不敢回去。可直到现在,我总能在夜里听见洗牌声,总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盯着我,我的手指也越来越凉,越来越僵硬,像是要变成骨头一样。
我知道,它没放过我,它还在找我,找下一个“牌友”。而那副骨牌,还在等着凑齐一桌,等着下一场血腥的麻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