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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梯间的空气像是凝固的琥珀，将两个人封存在这尴尬的、不上不下的位置。
林枫站在楼梯拐角，一只脚悬在半空，忘了落下。张会计站在他上方三级台阶处，手里那个熟悉的搪瓷茶杯还在冒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午后的阳光从楼梯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切出一道明亮的光束，正好打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楚河汉界。
四目相对。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林枫的脑子“嗡”的一声，几乎变成一片空白。刚才在柜子后屏息的紧张，在抽屉里翻找的急切，所有情绪都在这一瞬间被冻结，然后碎裂成无数尖锐的冰片，扎得他神经生疼。
他看清了张会计的脸。那是一张被岁月和愁苦揉搓过的脸，眼袋浮肿，法令纹深得像是刀刻上去的。他的眼神浑浊，像一潭搅不动的老井水，但在看到林枫的瞬间，那井水深处似乎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是惊诧？是警惕？还是……别的什么？
林枫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但他知道，此刻他绝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他越是镇定，就越是安全。那个在镇长办公室里敢于说“不”的林枫，那个敢于潜入财政所的林枫，在这一刻，灵魂附体。
他的右腿还残留着针扎般的麻木，但他强行控制着肌肉，将悬在半空的那只脚，稳稳地落在了台阶上。他甚至对着张会计，露出了一个略带腼腆的、属于年轻人特有的笑容。
“张会计，喝茶回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恭敬，回荡在寂静的楼梯间里。
张会计似乎没想到林枫会主动开口，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目光从林枫的脸上，缓缓下移，扫过他的全身，最后又回到他的脸上。那目光不锐利，却像砂纸一样，磨得人皮肤发紧。
“嗯。”张会计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节，算是回答。他没有动，依旧站在那里，端着茶杯，像一尊沉默的门神。
僵持。
无声的僵持比任何激烈的言语都更具压迫感。林枫知道，自己必须为出现在这里，提供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
“我……我正准备去二楼档案室，”林枫挠了挠头，做出一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涉世未深的愣头青，“王主任让我找一下前年咱们镇搞‘美丽乡村’建设时候的验收资料，说要参考一下，为这次申报‘文明乡镇’做准备。”
他把王明搬了出来。在镇政府，王明就是最好用的挡箭牌。这个理由无懈可击，既解释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栋楼里，也符合他作为新人“跑腿办事”的身份。
果然，听到王明的名字，张会计那紧绷的肩膀似乎松弛了一点。他那审视的目光也变得涣散，重新归于那种惯有的、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疲惫。
“哦，”他又应了一声，然后终于挪动了脚步，从林枫身边侧身走过。一股淡淡的、廉价茶叶混合着烟草的味道擦过林枫的鼻尖。
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林枫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停跳的声音。他甚至做好了准备，只要张会计有任何异动，他该如何应对。
但张会计什么也没做。他只是佝偻着背，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下楼梯，那双老旧的布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拖着千斤重的生活。
林-枫没有立刻离开。他站在原地，看着张会计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他没有回头，而是按照自己刚才说的那样，一步步走上二楼，走向档案室。
戏，必须演全套。
档案室的门锁着，管理员不在。这在意料之中。他在门口站了一分钟，做出一副“来早了”的无奈表情，这才转身，慢悠悠地，朝着自己位于一楼角落的办公室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回到自己办公室的那一小段路，他走得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漫长。
“咔哒。”
当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并反锁的瞬间，林枫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后背紧紧抵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他成功了。
从潜入，到遇险，再到最后的遭遇战，他像一个最老练的特工，滴水不漏地完成了所有环节。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他坐在冰凉的地面上，大口喘息着，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没有开灯，办公室里有些昏暗，这种昏暗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台老旧的手机，屏幕亮起的光，照亮了他那张交织着疲惫与亢奋的脸。他点开相册，那些刚刚用生命冒险拍下的照片，安静地躺在那里。
就是这些东西，将成为撬动石桥镇这块铁板的第一根杠杆。
他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椅子坐下。他将照片一张张放大，仔细地、像素级地研究着。
“福运工程劳务公司”。
注册地址：石桥镇兴隆街142号。林枫的脑子里立刻浮现出那条街道的模样，那是镇上一条老街，两旁都是些杂货铺和小饭馆，142号……好像是一家早就关门的五金店。一个空壳地址。
法人代表：赵铁柱。赵大强的堂弟。这条线，对上了。
注册资本：五十万。实缴：零。典型的皮包公司。
林枫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一张张翻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合同复印件。每一份合同，都像是一张张贪婪的嘴，疯狂吞噬着本该用于民生的国家资金。李卫国那龙飞凤舞的签名，在每一份合同的末尾，显得那么刺眼，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这个国家的法律与制度。
贪腐的链条，已经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李卫国利用职权批条，赵大强利用亲戚注册空壳公司，两者里应外合，将石河水库的工程款，通过一份份虚假合同，堂而皇之地转入私人腰包。张会计，则是那个负责把账做平，掩盖这一切罪恶的执行者。
这只是冰山一角。林枫很清楚，水库项目这么大的工程，牵扯的绝不止这几个人。但这已经足够了。这份证据，就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足以切开石桥镇官场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肌体。
他的目光在照片上反复巡梭，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他像一个最严苛的珠宝鉴定师，审视着每一个文字，每一个数字，每一个签章。
忽然，他的手指停住了。
他将一张合同的照片放大，再放大，直到屏幕上的字迹都开始出现些微的马赛克。那是一份关于“场地平整劳务”的合同，金额是三十七万。签署日期，是去年的十月三日。
十月三日。国庆假期。
镇政府的公章，怎么会在国庆假期，盖在这样一份普通的劳务合同上？这不合常理。就算是急件，也应该有相关的加班记录和审批流程。而这种常规的工程款项拨付，绝无可能在法定节假日进行。
林枫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立刻翻看其他的合同。
果然，他发现了更多的问题。另一份四十二万的“物料运输”合同，签署日期是周六。还有一份二十五万的“技术咨询”合同，签署日期竟然是当年的大年初四！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大脑。
这些合同，根本不是在签署日期当天盖的章。它们很可能是在某个集中的时间段，为了应付检查或者平账，被一次性炮制出来，再胡乱填上日期的！
而那个负责盖章的人，为了省事，或者根本就是漫不经心，连最基本的常识——避开法定节假日——都忽略了。
这已经不是漏洞了。
这是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傲慢。是在说：我就是这么干了，你们能奈我何？
林枫的眼神变得冰冷。他仿佛能看到李卫国和赵大强那副有恃无恐的嘴脸。他将手机放在桌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椅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吱呀”声。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那条原本还只是初露端倪的贪腐链条，因为这个荒唐的“假期公章”，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和坚固。
他知道，反击的号角，即将吹响。而第一步棋，该落在何处？直接交给李卫国，让他自己处理？不，那等同于自投罗网。交给县里？交给谁？纪委？还是县政府？
这盘棋，他必须走得比任何人都要小心。一步走错，满盘皆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