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惊雷般的踹门声,仿佛也踹碎了整个京城虚假的太平。
厢房内弥漫的甜腥气息与未散的绮罗花香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破碎的门扉外,是无数双写满震惊、鄙夷、算计或恐惧的眼睛。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唯有红烛燃烧的噼啪声,提醒着人们方才这里发生过何等不堪的一幕。
林星野是第一个打破死寂的人。
迷药的余威仍在四肢百骸间流窜,带来阵阵虚脱般的无力感和隐约的眩晕。她强行压下喉咙口翻涌的不适,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逼迫自己站得更直。那双刚刚还盛满欲望与暴怒的琥珀色眸子,此刻已沉淀为一片冰冷的寒潭。
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径直落在姜启华身上,声音因之前的失控而沙哑,却带着理性回归后的清晰:
“臣,遭人算计。”
短短五个字,没有辩解,没有哭诉,只有陈述事实的冰冷和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她甚至没有去看榻上那个昏死过去、浑身狼藉的姜晚棠,仿佛那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秽物。她第一时间考虑的不是自身的清誉,而是这桩丑闻对镇北王府声誉的打击,对姜启华权威的挑战,以及对本就暗流汹涌的北境局势可能造成的影响。
姜启华胸口剧烈起伏,眸中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喷涌而出。她攥着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股熟悉的、阴寒的刺痛感正顺着经脉悄然蔓延——是“烬霜”之毒被剧烈情绪引动的征兆。
她强忍着那蚀骨之寒,目光先是极快地在林星野身上扫过,确认她除了状态不佳外并无大碍,随即那冰冷刺骨的视线便如同铡刀般落在姜晚棠身上。
“来人!”她的声音带着雷霆之威,不容置疑,“将长皇男即刻押回宫中,严加看管!今日在场所有人,未经孤允许,不得离开王府半步!给孤彻查!”
她没有立刻质问林星野,而是先用最果断的措施控制住场面。
另一边,江月流在母亲江御史的搀扶下,勉强站稳。他脸上血色尽失,樱唇颤抖,那双总是含着温柔水光的杏眼里,此刻只剩下破碎的光点和摇摇欲坠的泪水。他死死咬着水润的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强忍着没有失声痛哭。
在众人或怜悯或看戏的目光中,他挣脱母亲的搀扶,踉跄着向前一步,对着林星野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异常清晰地说道:
“我……信你。”
话音未落,仿佛这三个字抽干了他所有的精神气力,他眼前一黑,纤薄的身体如同断翅的蝶,软软地向后倒去,彻底晕厥在及时抢上前来的侍从怀中。
江卓然老泪纵横,一边慌忙查看男儿的情况,一边用痛心疾首的目光狠狠剐向榻上的姜晚棠,悲愤的声音响彻庭院:“奇耻大辱!这是我江家的奇耻大辱!太女殿下,必须严惩祸首,还我江家一个公道!”
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北戎副使毫不掩饰脸上的得意与轻蔑,甚至故意提高声音,用生硬的官话对身旁的随从说道:“齐国皇室果然家风独特,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这等丑闻,在我北戎,闻所未闻!” 引来周围一阵压抑却广泛的骚动。
其他宾客神色各异,有的震惊得目瞪口呆,有的幸灾乐祸窃窃私语,更有的面露深沉忧色,深感此事恐将引发朝堂巨震。
姜启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的怒火与那“烬霜”的寒意交织攀升。
她不再多看那污秽的现场一眼,厉声吩咐:“清理此地,将一干涉事人等,分别看押,隔离讯问!”
说罢,她深深看了一眼强自支撑、面色苍白的林星野,随即转身,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率先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她必须立刻进宫,这件事,必须在母皇面前,有个初步的、且必须有利于稳定局面的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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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晚棠是被内侍用冷水泼醒,然后押送回宫,丢到了帝后面前的一间僻静偏殿。
他几乎是瘫软在地,身上只胡乱裹了件不知从哪里扯来的外袍,脖颈、手腕、脚踝处,暧昧的红痕与明显的青紫淤伤交错。头发散乱不堪,沾着泪水和污渍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原本精致绝伦的五官因恐惧和痛苦而扭曲,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先前孤注一掷的疯狂早已被恐惧和悔恨取代。
皇帝姜屹川面沉如水,周身散发着低气压。皇后慕容清则是一脸恰到好处的震惊与痛心,仿佛无法相信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姜启华坐在下首,面沉如水,强行压制着体内因震怒而翻涌不休的寒毒,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逆子!还不从实招来!”皇帝的声音带着帝王的震怒与威压,在空旷的殿内回荡,震得姜晚棠又是一哆嗦。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主谋……”姜晚棠像是被彻底吓破了胆,语无伦次地哭喊起来,“是福顺!是福顺给我的药!他说……只有这样我才能留下来,不用去北戎和亲……他说星野中药后会要了我……呜……我好痛……浑身都痛……妻夫之事,都是这样的痛吗?我不知道她会那样对我……我不知道……”
在断断续续、夹杂着巨大恐惧和生理性抽泣的供述中,过往的片段在他混乱的脑海中闪烁,又通过他颠三倒四的言语,零散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座华丽却冰冷的凤仪宫。他的父后慕容清,用戴着精致华丽护甲的手指,轻轻抬起他的下巴。那眼神看似慈爱怜惜,深处却是一片冰冷:“晚棠,你自幼便最是懂事明理。身为天家皇男,享尽了世间常人难以企及的尊荣富贵,锦衣玉食,万民奉养,便该有为国分忧的觉悟和责任。这并非抛弃,而是你身为姜氏血脉的荣耀。北戎或许并非你心中所想,但是你不可推卸的责任。”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精心打扮、待价而沽的珍宝,所有的哭泣、哀求和不甘,在那双看似温柔实则冰冷的眼眸注视下,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而就在这绝望几乎让他窒息时,是福顺,那个伺候他多年的内侍,跪在他脚边,声泪俱下,一条条为他分析死局,小心翼翼地捧出了那个触手温凉的白玉瓶。
“殿下,这是唯一能留在林世女身边的法子了!‘梦浮生’,前朝宫廷秘药,药性温和,于身体无损!只要……只要生米煮成熟饭!”
福顺的话语充满了为他着想的急切,将北戎的恐怖无限放大,同时将那卑劣无耻的计策粉饰成无奈之下唯一能抓住的生路。在对远嫁的恐惧、对林星野求而不得的执念,以及被至亲抛弃的怨恨共同作用下,他颤抖着,接过了那瓶名为“梦浮生”的药。
“是福顺!都是他教唆我的!我不知道那药……不知道星野会……会那样对我……我好后悔……我真的后悔了……”
慕容清立刻起身,面向皇帝:“陛下!臣侍有罪!臣侍管教无方,竟让此等包藏祸心、恶贯满盈的恶仆潜伏在晚棠身边多年,蛊惑皇男,酿下如此玷污皇室清誉的滔天大祸!臣侍恳请陛下,立刻将福顺拿下,严刑拷问,务必揪出其背后是否还有指使之人!请陛下严惩,以正宫闱!”
他言辞恳切,姿态放得极低,痛心疾首,把所有罪责精准地、不留余地地推给了已然落网的福顺。
而福顺早已在逃跑路上被鸾台卫擒获。他面对姜启华亲自安排的审讯,只是磕头如捣蒜,一口咬定全是自己心疼主子,不忍见其远嫁蛮荒受苦,故铤而走险,自作主张寻来药物,并无任何他人指使。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在这个忠心的恶仆这里,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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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在被迫封锁的王府内悄然扩散,随即又透过各种渠道迅速蔓延至整个京城的权贵阶层,引发了一场无声的地震。
林倾城听到心腹小侍用颤抖惊惶的声音禀报,手中那只他素日最爱的、釉色清润的雨过天青瓷茶盏,“啪”地一声落地,粉碎成无数片。
一股熟悉的、源自前世的无力与冰寒再次狠狠攫住了他——他改变了细节,警告了妹妹,为何依旧没能扭转这冲向深渊的大势?
他终于明白,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
前世的姜晚棠,一定也是这般引诱了林星野。但或许是与今生的某些细节不同,导致这个消息并没有播散出去,而是被掩盖下来。
齐国依然选择送姜晚棠和亲,可姜晚棠却心怀怨怼,宁可拖所有人一起下水,将自己失去清白之事告诉了北戎王。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姜启华的震怒,和北戎王的翻脸。
可是……可是,究竟为什么……
林倾城不安地死死攥紧了帕子。
为什么他的所有挣扎都没有改变结局,反而越是努力,后果就越严重?
命运……难道当真无法改变吗?
而在王府另一处更为僻静、陈设相对简单的小院里,温若凝也在坐立不安。
他纤细白皙的手指紧紧绞着衣带,几乎要将那上好的丝绸绞断。内心充满了对林星野处境的担忧。世女若就此倒下了,他们这些完全依附于她生存的人,又将如何自处?
但一丝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想、更不敢与任何人言的念头,却悄然探出头来。
江月流这位名正言顺的未来正卿,若因此事入门受阻,甚至可能彻底告吹……那他在府中的地位……是否就能……
他立刻被这念头惊出一身冷汗,慌忙试图驱散这邪念。
但那份属于人性阴暗处的细微庆幸,却如同藤蔓悄然缠绕在心间,无法根除,反而带来一种混合着负罪感的安心。
北戎使团下榻的四方馆内,拓跋乌珠闻讯后,先是一愣,随即竟抚掌大笑,笑声畅快、充满野性而又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好!好一出精彩绝伦、跌宕起伏的大戏!齐国皇室,果然从未让本王失望!真是天助我也!”
她立刻回到书案前,以最严厉、最倨傲、最咄咄逼人的措辞修书一封,强烈谴责齐国皇室治家无方,纵容皇子行此苟且淫.乱、构陷忠良之恶行,不仅玷污了自身清白,更视两国邦交如儿戏,践踏盟约!
翌日,她便公然向齐国施压,要求严惩林星野,说她玷污北戎未来王夫之清白,不可轻饶!必须给北戎一个交代!并更加强势地重新提起了和亲之议,声称唯有将这位皇男即刻送往北戎,并需赔付白银万两以弥补其清白之损,方能稍稍平息北戎王庭的滔天怒火,否则北境安宁恐难维系,战端一开,生灵涂炭,皆由齐国负此全责!
局势瞬间如同被投入滚油。
而在京城某处不为人知的隐秘宅邸深处,黑衣人听着心腹的详细汇报,脸上缓缓露出了一个冰冷而满意的笑容。
一切都按照计划发生着,甚至比预期的还要顺利……
就连她也没想到,林星野居然做出了……如此出乎意料的暴戾反应。
看来这位镇北王世女的内心压抑着很多东西,并不像表面那般光明灿烂。
不过也好,如此一来不仅坐实了“通歼”,更将皇室、镇北王府、江家的矛盾彻底激化,水,成功地搅浑了。
至于福顺这枚棋子,知道得不多,且家人性命都在绝对掌控之中,随时可以舍弃。
她轻轻敲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规律而愉悦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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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的处置以一种近乎雷厉风行的速度下达。
林星野被勒令在王府禁足反省,无诏不得出,鸾台侍卫司都指挥使的职务被暂时停搁。而与江月流那场原本万众瞩目的婚约则被无限期搁置。昔日被誉为天作之合的联姻,此刻成了盛京城街头巷尾最热门的笑话和谈资,镇北王府与江家的关系降至冰点。
姜晚棠被剥夺皇男一切待遇,由专人严加看管,形同终身囚禁。而福顺则在诏狱中经历了外人不得而知的酷刑审讯后被秘密处决。所有线索,到此戛然而止。
然而,京城仿佛在一夜之间,从数日来喜庆祥和的顶峰,直坠入混乱与压抑的深渊。
流言蜚语将镇北王府再次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风口浪尖。而北方边境,关于北戎骑兵频繁异动、大规模调动的紧急军报,也如同渐渐密集起来的鼓点,一声声,沉重地敲在每个人已然紧绷的心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