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王韧带来了新的消息,使得嘉德殿的空气显得沉甸甸的。
烛火摇曳,映照着刘辩年轻却已显沉稳的脸庞,也映照着陈宫那双洞悉世情的眼睛。
“陛下,已查明,那接手蜡丸密信的内线,是南市一家绸缎庄的掌柜,姓吴。此人表面上经营布匹,实则是早年李肃安插在洛阳的暗桩,平日极为低调,若非此次顺藤摸瓜,极难发现。”
王韧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那蜡丸已被我们的人调换,原物在此。内容……颇为惊人。”
王韧将一枚完好无损的蜡丸和一张抄录着内容的帛书呈上。
刘辩没有先去动蜡丸,而是拿起了那张帛书。
帛书上的字迹粗豪,带着一股西凉特有的蛮悍之气,内容更是赤裸裸,充满了诱惑与挑拨:
“温侯奉先麾下:前番李肃言语或有唐突,然董公惜才爱将之心,天地可鉴!公勇武冠世,岂甘久居人下,受制于丁原老朽与洛阳竖子?
董公愿以大将军之位虚席以待,更许以万辆金珠,美姬百名!
听闻公善马,董公座下有名驹‘赤兔’,日行千里,渡水登山如履平地,愿赠予公,以为坐骑!他日功成,共分天下,岂不美哉?
若公有意,可于三日后酉时,于城西废弃之砖窑,遣心腹一会。董公特使李儒,亲奉厚礼相候。”
落款是董卓的私人印信。
刘辩看完,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将帛书递给了陈宫。
“大将军之位,赤兔宝马……董卓这次,真是下了血本。”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嘲讽,“他倒是摸准了奉先的喜好。”
陈宫快速浏览完毕,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沉声道:“陛下,此计狠毒!不仅利诱,更刻意提及丁建阳与……与陛下,试图激怒温侯,离间君臣!
若此信真到了温侯手中,即便温侯忠义,心中也必生芥蒂,与丁原的矛盾恐将彻底爆发,届时洛阳军心必乱!”
刘辩点了点头,董卓这一手,算是阳谋与阴谋的结合。
给出的条件确实足以让任何武将心动,尤其是那匹号称天下第一的赤兔马,对吕布这种级别的猛将,吸引力是致命的。
同时,信中点出丁原和刘辩,更是精准地撩拨着吕布那颗高傲且敏感的心。
“王韧,那个吴掌柜,现在何处?”刘辩问道。
“回陛下,人已严密监控,暂未惊动。只等陛下旨意。”王韧躬身道。
“好。做得很好。”刘辩赞许了一句,随即陷入沉思。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片刻后,刘辩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董卓想玩,朕就陪他玩一把大的。他不是想见奉先的‘心腹’吗?那朕就派一个‘心腹’去见他!”
陈宫闻言,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图:“陛下是想……将计就计?”
“不错!”刘辩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军事地图前,手指点着城西废弃砖窑的位置,
“他李儒敢亲自来?朕看未必,多半是幌子,但来的也必定是董卓核心圈子里能说得上话的人。
这是个机会,一个摸清董卓底牌,甚至误导其判断的绝佳机会!”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着陈宫和王韧:“王韧,你立刻去办几件事。”
“第一,那个吴掌柜,暂时不动,但要确保他完全在我们的掌控之下,不能向外传递任何真实消息。需要他传递假消息时,由我们的人模仿笔迹和方式完成。”
“第二,从你手下或者军中,挑选一个绝对可靠、机敏、胆大且熟悉西凉军情况的人。此人要能随机应变,冒充吕布的心腹,去赴这个‘砖窑之约’!
他要做的,就是假意对董卓的条件动心,与对方周旋,套取尽可能多的情报,尤其是董卓目前的真实兵力、粮草状况、以及下一步的军事计划!”
“第三,模仿胡才手下人的口吻,给渑池的胡才回信,就说信已通过吴掌柜顺利转呈‘温侯’,‘温侯’虽未明确表态,但似乎意动,正在考虑,让他们安心等待,并催促董卓先兑现部分承诺,比如给胡才升官发财,以安其心,也显得更真实。”
王韧听得心领神会,这是要将董卓的阴谋完全纳入自己的节奏中。
他肃然应道:“末将领命!必定挑选最合适的人选,并安排妥当!”
王韧领命而去后,殿内只剩下刘辩与陈宫。
陈宫脸上依旧带着一丝忧虑:“陛下,此计虽妙,然风险极大。赴约之人,若被识破,性命难保。
而且,此事若处理不当,万一有丝毫风声传入温侯耳中,即便陛下日后解释,也难免在温侯心中留下阴影。温侯性情……刚直而多疑啊。”
刘辩走到陈宫面前,语气诚恳:“公台所虑,朕岂能不知?所以此事必须绝对保密,参与之人必须精挑细选,计划必须周密再周密!至于奉先那里……”
他叹了口气,“待此事了结,朕会亲自向他说明。朕以真心待他,相信他亦能以诚心待朕。若连这点信任都没有,又何谈‘兄弟’之情,共扶江山?”
他这话半真半假。作为现代人,他深知信任是团队基石,但作为皇帝,他也不能完全将希望寄托在个人的忠诚上,必要的掌控和手段不可或缺。
但他对吕布的性格有把握,只要自己抢先坦诚,以吕布重名重义的性格,反而会更加感激和忠诚。
陈宫见皇帝思虑周全,且决心已定,便不再多言,转而开始思考计划的细节:“陛下,赴约之人,除了机敏胆大,最好还能对温侯的性情、习惯乃至并州军中的一些琐事有所了解,如此方能更像,不被对方怀疑。
臣建议,可从并州军旧部中,挑选对陛下忠心不二之人。”
刘辩点了点头:“可。此事由你与王韧共同斟酌。记住,安全第一,若事不可为,宁可放弃,也不能让我方人员无谓牺牲。”
“臣明白。”
接下来的两天,洛阳表面平静,暗地里却紧锣密鼓。
王韧和陈宫费尽心思,从北军中挑选了一名原属吕布麾下的军侯,名叫高顺。
此人在历史上便是以忠勇寡言、治军严整着称,如今虽还未完全进入刘辩的核心圈子,但其能力和忠诚已经得到认可。
高顺听闻皇帝亲自交代的任务,没有丝毫犹豫,慨然领命。
他对吕布敬重,但更忠于皇帝,且深知此事关乎洛阳安危。
陈宫亲自对高顺进行了详细的培训,将可能遇到的情况、如何应答、如何套话,甚至吕布的一些说话习惯、并州军中的趣闻轶事,都一一告知。高顺本就沉稳,一一牢记在心。
与此同时,按照刘辩的指示,一封以胡才手下人口吻写的“报喜”信,通过秘密渠道送回了渑池流寇营中的胡才手中。
胡才得信,见“吕布”那边已有回应,大喜过望,连忙又通过李肃留下的方式,将消息传给了董卓。
渑池大营,董卓得报,更是喜不自胜,连日来因招纳流寇带来的烦躁都减轻了不少。
“文优!看到了吗?吕布心动了!他心动了!”董卓拍着李儒的肩膀,力道大得让瘦削的李儒龇牙咧嘴,
“咱家就说,这世上没人能拒绝如此厚禄!大将军之位,赤兔宝马,哈哈哈!
刘辩小儿能给什么?一个温侯的空头爵位?几句兄弟的空话?岂能与我真金白银相比!”
李儒虽然也高兴,但比董卓要冷静得多,他揉着肩膀,谨慎地道:“岳父,吕布虽有意动,但并未明确答应。
此次会面,至关重要。需派一精明干练之人前去,既要能说会道,坚定其心,亦要察言观色,判断其真假。
小婿以为,此次会面,岳父不宜亲自前往,亦不宜派地位过高之人,以免有失身份或遭遇不测。李肃熟悉吕布,或可再令他走一遭?”
董卓想了想,摇头道:“李肃前番办事不力,已被吕布斥责,再去恐适得其反。
这样,让咱家的女婿牛辅去!他乃咱家心腹,地位足够,又不像李肃那般惹眼。
文优,你亲自交代牛辅,务必小心谨慎,见机行事!若吕布真心来投,一切好说;若其有诈……哼,也要探听出些虚实来!”
“牛将军沉稳有余,机变稍显不足……”李儒有些犹豫。
“无妨!”董卓大手一挥,“有咱家在后面坐镇,怕什么!你多教他几句便是!
关键是那赤兔马的消息,可以透露给吕布的人,但马暂时不能带过去,就说在咱家营中,等他吕布亲自来取!”
“小婿明白。”李儒见董卓主意已定,只好应下,心中却隐隐有一丝不安,总觉得事情似乎过于顺利了。
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酉时前后,天色渐暗,城西那片废弃的砖窑更显荒凉。
残垣断壁在暮色中如同蹲伏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衰败的气息。
高顺换了一身普通的武士服,外面罩着不起眼的灰色斗篷,独自一人,按照指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砖窑区最大的那个窑洞口。
他面色平静,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手始终按在腰间的短刀柄上。
窑洞内阴暗潮湿,只有深处隐约有一点微光。高顺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走了约莫十几步,前方拐角处转出两个人影。
为首一人身材高大,穿着寻常商贾的锦袍,但眉宇间带着一股军旅的煞气,正是董卓的女婿牛辅。
他身后跟着一个精悍的护卫,眼神锐利地打量着高顺。
“来者何人?”牛辅沉声问道,声音在空旷的窑洞里引起回响。
高顺停下脚步,按照约定好的暗号,掀开斗篷的兜帽,露出面容,不卑不亢地答道:“并州,九原,吕。”
这是暗示并州五原郡九原县,吕布的家乡。
牛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上前几步,借着身后护卫举起的灯笼光芒,仔细看了看高顺,觉得对方面生,但气质沉稳,倒有几分吕布麾下悍卒的风范。“温侯派你来的?如何称呼?”
“侯爷麾下一无名小卒罢了,名号不足挂齿。”高顺模仿着并州军士的粗豪语气,
“阁下便是董公特使?侯爷军务繁忙,特命某前来,听听董公的‘诚意’。”
牛辅见对方不肯透露姓名,心中稍疑,但想到此事机密,对方谨慎也是常理。他笑了笑,道:“温侯果然是做大事的人,谨慎些好。在下牛辅,乃董公麾下中郎将,亦是董公之婿。
董公对温侯的诚意,天地可表!信中所言,句句属实!
大将军之位,早已虚席以待;金银珠玉,美姬百名,随时可以送至温侯指定之地!至于那赤兔宝马……”
牛辅故意顿了顿,观察着高顺的反应。高顺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感兴趣的神色,但并未过分急切。
“赤兔马乃天下神驹,董公爱若性命。但董公说了,宝马配英雄!只要温侯点头,赤兔马即刻便是温侯的坐骑!如今就在渑池大营,由专人精心照料,只等温侯亲临驾驭!”
牛辅继续说道,语气充满了诱惑,“温侯勇武,天下无敌,岂能长久屈居于丁原那无能老儿之下?
更别说……呵呵,洛阳那位小儿,看似倚重,实则猜忌,否则为何让丁原总督北军,制约温侯?温侯当知,良禽择木而栖啊!”
高顺心中冷笑,对方果然极力挑拨。他面上却露出几分“深有同感”的愤懑,叹了口气:“唉,不瞒牛将军,侯爷近日……心中确有不快。丁建阳处处掣肘,陛下……唉,有些事,侯爷也不便多说。
只是,董公如此厚爱,侯爷感激不尽。但兹事体大,关乎身家性命,侯爷不得不慎。”
他话锋一转,开始套取情报:“董公麾下兵强马壮,我等早有耳闻。只是如今朝廷……毕竟占据大义名分,侯爷若贸然行事,恐遭天下非议。
不知董公如今,究竟有多少实力?粮草可还充裕?下一步,有何打算?侯爷也需要权衡利弊啊。”
牛辅见对方似乎意动,且问及实际问题,心中戒备又放松了几分,觉得这才是真心投诚该有的态度。
他略显得意地道:“兄弟放心!董公如今坐拥雄兵超过十二万!虽新附者众,然西凉老卒精锐犹在!粮草嘛,确实有些紧张,但支撑到秋收绝无问题!
不瞒你说,董公已定下计策,不日便将派遣精锐,多路出击,绕过函谷关,断其粮道,扰其腹地!
届时洛阳必然震动,人心惶惶!温侯若在此时举义,里应外合,则洛阳旦夕可下!功劳簿上,温侯当居首功!”
十二万兵力!多路出击,断粮道,扰腹地!
高顺心中剧震,面上却努力保持平静,点头道:“若真如此……大事可成。只是,具体是哪几路?何时发动?侯爷也好早作准备,予以配合。”
牛辅毕竟不是李儒,虽得交代要谨慎,但被高顺几句“配合”说得心头一热,加之觉得对方已是“自己人”,便压低声音道:“具体时日尚未最终确定,但路线已有规划。
主要分三路:一路由郭汜将军率领,走崤山北麓小道,袭扰弘农郡,威胁陕县。
一路由张济将军率领,走卢氏、栾川一线,深入河南尹南部,截断洛阳与南方的联系。
还有一路,由本人亲自率领,精锐骑兵,直插洛阳西面,伺机焚毁粮仓,制造混乱!三路齐发,看那刘辩小儿如何应对!”
高顺将这些信息牢牢记住,脸上露出“钦佩”之色:“董公妙算!牛将军英勇!某回去后,定当详细禀报侯爷。只是……侯爷还有一事担忧。”
“何事?”
“丁建阳手握北军,驻扎函谷关,若侯爷举事,丁建阳挥师回援,如之奈何?”
牛辅哈哈一笑,拍了拍高顺的肩膀:“兄弟多虑了!届时我西凉大军主力猛攻函谷关,丁原自顾不暇,焉能回援?
就算他敢回,温侯手握翊军精锐,以逸待劳,还怕他不成?
况且,董公已有安排,必让那丁原……嘿嘿,无法顺利回军!”
最后这句话说得含糊,却让高顺心中又是一动。董卓对丁原,似乎另有阴谋。
双方又交谈了片刻,高顺假意表示会尽力劝说吕布,并约定了下一次联络的方式和暗号。
牛辅自觉圆满完成任务,心中得意,与高顺拱手作别,带着护卫悄然消失在暮色深处。
高顺站在原地,直到确认对方已经远去,才缓缓松了口气,后背已然被冷汗浸湿。
刚才一番对话,看似平静,实则凶险异常,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他不敢久留,立刻按照预定路线撤离,迅速赶回城内,直奔王韧的秘密据点,将今晚所得情报,一字不落地汇报。
当这份详细的情报被连夜送入宫中,摆在刘辩的案头时,刘辩看着上面记录的董卓兵力、分路袭击计划以及对丁原的“另有安排”,嘴角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又带着冷意的笑容。
“好!好一个高顺!立下大功了!”刘辩赞道,“十二万兵力,三路袭扰……董卓的底牌,朕总算摸清楚了一大半!”
陈宫在一旁也是面露喜色,但随即凝重道:“陛下,情报确凿,董卓动手在即。我军需立刻调整部署,应对其三路袭扰!
尤其是其对丁建阳的‘安排’,需立刻提醒丁建阳加强戒备,以防不测!”
“不错。”刘辩站起身,目光灼灼,“立刻传朕旨意!”
“命曹操,加强洛阳西面、南面各隘口、要道的巡防,尤其是通往弘农、卢氏的方向,多设哨卡,广布眼线,发现西凉军小队,坚决歼灭,绝不容其深入!”
“命吕布,翊军进入一级战备状态,随时准备机动出击,剿灭渗透之敌!”
“命丁原,固守函谷关,谨防董卓主力猛攻,同时……提醒他注意内部,谨防小人暗算!”刘辩特意加重了最后一句。
虽然不知道董卓对丁原的具体“安排”是什么,但加强警惕总没错。
“至于这个将计就计……”刘辩看着那枚被调换的蜡丸,冷笑道,
“可以继续玩下去。让高顺下次接触时,告诉牛辅,就说温侯原则上同意,但需要董卓先展示诚意,比如,将许诺的部分金珠送到指定地点,并且……将袭击计划的具体时间告知,以便温侯‘配合’行动。
朕倒要看看,董卓肯不肯割这块肉!”
“是!”陈宫和王韧齐声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