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恒躺在君士坦丁堡的床上,油尽灯枯。
四十年前他裹挟两亿民众西迁,前二十年被称为“撒旦降临”,上亿人死于战火。
后二十年平静下来,军管结束,民主政府建立。
弟弟常乐和年近百岁画家守在旁边。
医疗团队紧张忙碌,常恒却挥手让他们退下:“每个人都要迎接自己的死亡。”
常乐泪流满面,画家眼神复杂。
这位曾带来死亡也带来新生的巨人,终于要迎接自己的终局。
心电监护仪那单调、固执的“嘀…嘀…嘀…”声,在君士坦丁堡新元首宫顶层这间过分宽大的卧室里,像一把生锈的钝刀,一下下切割着凝滞的空气。
每一次微弱的跳动,都牵动着房间里所有人的神经,仿佛那是维系着整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脉搏。
常恒躺在巨大的床榻中央,深陷在雪白松软的羽绒枕里。
曾经能轻易扼断敌人脖颈、挥斥方遒的手,如今只剩下枯槁的骨架,薄薄一层蜡黄的皮肤紧贴着嶙峋的指节,无力地搭在丝绒被面上。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令人揪心的滞涩,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只有喉间偶尔发出风穿过破败窗棂般的嘶嘶声,证明着这具躯壳里还残存着一点火星。油,确已尽了;灯,正在熄灭。
弟弟常乐,坐在床边的矮凳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过去几十年里无数次在兄长面前那样。
只是此刻,那挺直的脊梁里透出的不是力量,而是某种濒临崩溃的僵硬。
他紧紧握着常恒那只冰凉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捂热那即将消逝的生命。
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过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砸在昂贵的地毯上,印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他不敢眨眼,生怕错过兄长的最后时刻。
房间的另一侧,靠近那扇能俯瞰整个新君士坦丁堡中心广场的巨大落地窗旁,坐着画家。
他太老了,老得如同博物馆里一尊蒙尘的青铜雕塑。
稀疏的白发贴在布满老年斑的头皮上,佝偻的身躯裹在一件洗得发白、他最珍视的下士服里。
他布满青筋和色斑的手,此刻却异常稳定地握着一支画笔,在一张画纸上慢慢的移动着,沙沙作响。
他的目光,透过老花镜片,长久地、复杂地停留在常恒那张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脸上。
那眼神里没有常乐那种纯粹的悲痛,而是沉淀了太多东西:审视、回忆、困惑,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以及更深沉的、关于历史本身的巨大疑问。
“嘀…嘀…嘀…” 监护仪的声音固执地响着。
门被无声地推开,首席医疗官带着他的团队再次鱼贯而入。
他们穿着雪白笔挺的制服,动作轻捷而专业,脸上却无法掩饰那份职业性的紧张,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与恐惧。
他们围拢到床边,熟练地检查着各种仪器的读数,低声交换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专业术语。
有人轻轻调整着常恒手臂上输液管的流速,有人俯身用听诊器探听那微弱的心音。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某种昂贵药剂的混合气味,冰冷而疏离。
常恒的眼皮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曾经锐利如鹰隼、能洞穿人心也能点燃狂热的眼眸,此刻只剩下两潭死寂的浑水,倒映着天花板上华丽吊灯模糊的光晕。
他的目光艰难地移动,掠过那些在他身上忙碌的白色身影,掠过他们脸上紧绷的肌肉和额角渗出的细汗。
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厌倦,浮现在他干裂的唇边。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嗬…嗬…”的声响,尝试了几次,才终于挤出一点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抠出来:
“阿…乐…”
常乐猛地一震,立刻俯身凑近:“哥!我在!我在呢!”
常恒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弟弟泪痕交错的脸上,那浑浊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光,像是最后的安抚。
他的嘴唇又翕动了几下,声音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
“让…他们…出去吧…”
他停顿了一下,积蓄着最后一点力气,目光缓缓扫过那些屏息凝神的医疗人员,最终落回常乐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每个人…都要…迎接自己的…死亡。”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死寂的湖面。
首席医疗官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职业性的不赞同和面对这位特殊病人时的巨大压力:“元…常先生,您的生命体征非常不稳定,我们……”
“出去!”常乐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火山爆发般的决绝,瞬间压过了监护仪的嘀嗒声。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着医疗官,那眼神里燃烧着痛苦、愤怒,还有一种兄长权威被质疑时本能的护卫。
“没听见吗?出去!都给我出去!”
他的吼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悲怆。
医疗官脸色白了白,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再说什么。
他无声地挥了挥手,整个团队如同退潮般,迅速而安静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那扇沉重的雕花木门。
“嘀…嘀…嘀…” 房间里只剩下这单调的声音,以及常乐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他重新握住常恒的手,将额头抵在那冰冷的手背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苍白的被面。
画家手中的画笔,不知何时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常乐颤抖的脊背,再次落在常恒脸上。
那复杂的眼神,此刻翻涌得更加剧烈。快百年的时光,如同被压缩的胶片,在这位百岁老人的脑海中疯狂倒带、闪回。
他的思绪闪回了很多个年代,但毫无疑问,他最怀念的是奥地利布劳瑙,那个美好的午后。
那时他画着风景和教堂,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可惜后来他在欧洲地图上作画时他怎么都找不到当年的感觉了。
属于他们的时代快要结束了。
“最后……连死亡……都这么费劲。”常恒用尽力气说完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
(本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