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氏、李纨、探春三位主子的到来,如同在三伏天里降下的一场冰雹,瞬间将那场闹得不可开交的混战镇压了下去。
平儿与众媳妇一声断喝,那几个正缠斗在一处的女孩子,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雀儿,立刻松了手,怯怯地退到一边,只剩下低低的抽噎声。
芳官也被人从地上扶起,头发散乱,满面泪痕,衣衫上沾满了尘土与粉末,模样甚是可怜。
赵姨娘骤然得了自由,又见来了撑腰的,那委屈与怒气更是找到了宣泄口。
她气得眼睛瞪得如同铜铃,额上青筋暴起,也顾不得整理凌乱的衣衫,便抢步上前,指着芳官等人,对着尤氏、李纨,尤其是对着自己的女儿探春,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地将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只是她正在气头上,言语颠三倒四,逻辑不清,翻来覆去便是芳官如何轻侮贾环,如何拿茉莉粉充硝,如何顶撞自己,又如何伙同其他小戏子围攻自己,说到激动处,唾沫星子横飞,那姿态着实不雅。
尤氏和李纨听着,只是微微蹙眉,并不接她的话茬,只先将目光转向那四个闯祸的女孩,声色俱厉地喝斥道:“还不都规矩些!主子们面前,也是你们能撒野的?再敢胡闹,立刻捆了送到二门外打板子!”
蕊官、藕官、葵官、豆官被这一吓,更是噤若寒蝉,缩在一起不敢再言。
探春却并未立刻去理会那些小戏子,她静静地听着生母那不成体统的控诉,那张俊俏的脸上如同凝了一层寒霜,眼神里是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失望,有恼怒,更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难堪。
待赵姨娘说得差不多了,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疲惫与无奈,开口时,声音却依旧保持着平静与克制:“姨娘,我当是什么天塌下来的大事,值得您动这么大的肝火,亲自跑到这里来,和这些小丫头们一般见识?”
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正有一件要紧事想找姨娘商议,难怪丫头们说不知您在哪里,原来是在这里生气。快别气了,同我到厅上去说话。”
尤氏和李纨也顺势说道:“正是呢,姨娘快请到厅上来,咱们好好商量。”
赵姨娘满心以为女儿会立刻为自己做主,严惩芳官等人,不想探春竟是这般轻描淡写,还要拉她离开。
她哪里肯依?还想分辩,口内犹自絮絮叨叨地说长道短。
探春却不给她机会,一边示意尤氏、李纨一同劝慰,一边半扶半拉地将赵姨娘带离了这是非之地。
临走前,她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目光中带着嘱托,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我忙垂首示意,心下稍安。有三姑娘出面,这场风波总算能暂时平息了。
后来听说,探春将赵姨娘带到议事厅,避开众人,方才正色道:“姨娘,您也太不自重了。那些小丫头子们,不过是些猫儿狗儿似的顽意儿。喜欢呢,就和她们说笑两句;不喜欢,撂在一边不理便是。即便她们真有不好,也如同被猫儿抓了一下,狗儿咬了一口,能宽恕就宽恕了;若实在不能宽恕,也该叫了管事的媳妇们来,按规矩责罚。何苦您自己放下身份,大呼小叫,动手动脚,没的白失了体统?您瞧瞧周姨娘,为何没人敢欺侮她,她也不去寻人的不是?我劝姨娘且回房去,静静心,消消气,别再听那些混帐行子背地里调唆,没的惹人笑话,说自己呆笨,白白给人当了枪使。心里便有二十分的气,也暂且忍耐这几日,等太太回来了,自有公断料理。”
这一席话,条理分明,软中带硬,既点明了赵姨娘行为失当,又暗示了她被人利用,更抬出了王夫人来压阵。
赵姨娘虽浑,却也知道探春所言在理,更畏惧王夫人的威严,登时被说得哑口无言,脸上阵红阵白,只得悻悻地回了自己房中。
这边探春打发了生母,回到尤氏、李纨处,那强压下去的火气才显露出来。
她又是气恼,又是伤心,对尤氏、李纨说道:“姨娘这么大年纪,行事却总不叫人敬服。这算得什么大事?也值得这般大吵大闹?丝毫不知顾全体面,耳朵根子又软,心里头又没有一点算计。这必定又是那起没脸面的奴才在背后挑拨,弄出个呆人来替他们出头泄愤!”
她越想越觉可气,因命随行的媳妇们:“立刻去查!今日是谁在姨奶奶跟前调唆生事的?”
那些媳妇们面面相觑,心下叫苦,这如何查起?
只得嘴上答应着退出来,互相苦笑道:“这可不是大海里捞针么?姨娘身边常来往的婆子那么多,谁肯认?”
无奈之下,只得将今日跟着赵姨娘的几个人,并园中一些平日口舌不稳的婆子唤来,一一盘问。
那些人个个滑似泥鳅,都推说不知道,或是远远看见,并未听清。
众人无法,只得回来禀报探春:“三姑娘,一时实在难查。只好慢慢访察,凡日后发现有口舌不妥、挑拨生事的,一并拿来重重责罚,以儆效尤。”
探春知道这事棘手,牵连又广,逼得太紧反而不好,见众人如此回禀,那口气也渐渐平复了些,只得暂且作罢。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可巧探春房里唱老外的艾官,因常日在园中走动,与夏婆子等人素有不和,她悄悄瞅了个空儿,回禀探春道:“姑娘要查今日之事,奴婢倒想起一个人来。就是那藕官的干娘,夏婆子。她素日和我们这些学戏出来的就不对付,时常造谣生事。前儿赖藕官烧纸,若不是宝二爷应承下来,她还不肯罢休呢。今儿晌午,我给姑娘送手帕子回来,远远看见她和姨奶奶站在那柳堤底下,说了好半天的话,嘁嘁喳喳的,见了我去了,才慌忙散开。奴婢想着,必是她在里头调唆无疑。”
探春听了艾官的话,心中已然明了,料定必是夏婆子这等人物从中作梗。
但她亦深知,这些婆子们盘根错节,艾官等人也非省油的灯,双方积怨已深,单凭艾官一面之词,难以服众,也不便立刻发作。
她便只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 却并不据此深究,只将此事暗记在心。
谁知,那夏婆子的外孙女儿,名唤蝉姐儿的,偏偏就在探春房中当役,平日里负责跑腿传话,给房中的大丫头们买些零碎东西,与众丫鬟关系都处得不错。
这日午后,探春往上房理事去了,留下大丫头翠墨在屋中看守。翠墨因想吃糕,便命蝉姐儿出去叫小幺儿们买去。
那蝉姐儿却偷懒耍滑,撅着嘴道:“翠墨姐姐,你倒是会派差事!我才扫了那么大一个院子,腰也酸,腿也疼,正想歇歇呢。你叫别的人去罢!”
翠墨平日与她相熟,知道她的性子,便笑道:“小蹄子,就你借口多!我这会儿又叫谁去?你趁早乖乖去了是正经。”
她说着,四下瞅了瞅,见无人注意,便压低声音,将蝉姐儿拉到身边,带着几分卖弄,又带着几分警示,说道:“我告诉你一句好话,你这就去,顺路到后门上,告诉你老娘(指夏婆子),叫她近日仔细防着些儿,仔细有人背后算计她!”
接着,便将艾官如何向探春告状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蝉姐儿。
蝉姐儿一听,这还了得?
顿时把腰酸腿疼忘到了九霄云外,忙接了买糕的钱,咬牙切齿地道:“好个艾官!这小蹄子竟敢在背后使坏,捉弄我老娘!等我告诉她去!”
说着,风风火火地便起身出来了。
她一路来到后门边上,只见厨房里此刻正值闲空,几个婆子媳妇都坐在台阶上、砌石上晒太阳、说闲话儿,她老娘夏婆子也在其中。
蝉姐儿便先支使了一个闲着的婆子去买糕,自己则走到夏婆子身边,一行骂,一行说,气呼呼地将翠墨告诉她的那些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夏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