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柳家的刚将茯苓霜藏好,定了心神,准备料理各房饭食,忽见迎春房里的二等小丫头莲花儿掀帘子走了进来。
这莲花儿年纪不大,因跟在司棋身边,倒也学了几分她姐姐的脾性,此刻脸上带着些不耐烦,扬着声儿道:“柳嫂子,我们司棋姐姐说了,晌午想吃碗炖鸡蛋,要炖得嫩嫩的,火候可仔细着些。”
柳家的手里正忙着切配菜,头也没抬,只不咸不淡地回道:“哟,司棋姑娘真是好讲究。只是今年不知怎的,这鸡蛋短缺得厉害,市面上十个钱一个还寻不着好的呢!昨儿因上头要给亲戚家送粥米,打发出去四五个买办,好容易才凑齐了两千个,已是将市面上的好货都扫空了。我这里如今是一个也变不出来。你回去只说,改日再吃吧。”
莲花儿一听这话,那脸便拉了下来,冷笑道:“柳嫂子,你这话哄谁呢?前儿我们姐姐想吃豆腐,你便推三阻四,弄了些半馊的来搪塞,害得我被姐姐好一顿说。今儿不过要碗鸡蛋,你又推说没有!什么金贵东西?我就不信,咱们这样人家的厨房里,连几个鸡蛋都寻不出来!莫不是都留着孝敬别的主子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竟真个走到墙角的菜箱子前,不由分说,伸手就揭开了盖子。
这一看,只见那箱底赫然躺着十来个圆滚滚、红皮儿的鸡蛋!
莲花儿像是抓着了铁证,立刻指着鸡蛋,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讥讽道:“哎呦!柳嫂子,你倒是睁着眼说瞎话!这不是鸡蛋是什么?你就这般厉害!我们吃的喝的都是主子定例里的份儿,你凭什么心疼?这蛋又不是你下的,还怕人吃了不成?”
柳家的被她这番举动和言语彻底激怒了。
她“啪”地一声将手中的菜刀撂在案板上,也顾不得满手的水渍,几步抢上前来,指着莲花儿的鼻子骂道:“你个小蹄子!少在这里满嘴里混呛!你娘才下蛋呢!通共就留下这么十几个,是预备着给头层主子们的菜上做浇头,或是临时接急用的!姑娘们若不要,我还舍不得轻易做上去呢!今儿都给你们吃了,倘或一会儿哪个正经主子忽然想起来要,没有像样的,连这点子应急的都没了,你替我担待不成?你们这些在深宅大院里当差的,真是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道鸡蛋是个平常物件,哪里晓得外头买卖的艰难行市!别说这个,告诉你们,有一年闹饥荒,连草根子都没得吃的日子还有呢!我劝你们,每日里细米白饭,肥鸡大鸭子地供着,就该知足,将就些儿罢了。如今吃腻了膻,天天又想方设法地闹起新故事来了!今儿要鸡蛋,明儿要豆腐,后儿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情是变着法儿地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是单管答应你们这些二层主子的!这园子里一处要一样,加起来就是十来样,我倒不必伺候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们了,只天天围着你们转就忙不过来了!”
莲花儿被她这一大篇话堵得脸色通红,又羞又恼,尖声反驳道:“谁天天要你什么了?你倒说上这两大车子的闲话!叫你来这园子里管厨房,本就是为了各房方便,不是图便宜,却是为什么?前儿晴雯姐姐跟前的小燕来,说晴雯姐姐想吃个炒芦蒿,你怎么不推三阻四?忙得脚不沾地,还巴巴地问是要肉炒还是鸡炒?小燕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单炒个面筋,少搁油才好。你当时忙得自称发昏,却还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自捧了送去!怎么今儿轮到我们司棋姐姐要碗鸡蛋,你就拿起乔来,倒拿我作筏子,说这些片儿汤话给众人听?”
柳家的见莲花儿提起晴雯,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即又双手合十,念了声佛,道:“阿弥陀佛!你们这些人,真是眼见得!别说前儿那一次,就是从去年这内厨房立起来起,凡各房里的姑娘,或是大姐姐们,偶然间想添个一样半样,谁不是先拿了钱来,另买另添?有的没的,名声也好听。外头人只当我单管姑娘们的厨房,又省事,又有剩头儿,算起账来不知怎么惹人恶心呢!你们算算,连姑娘带各位有头脸的大姐姐,四五十人,一日光伙食份例,也不过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一吊钱的菜蔬,够做什么的?连本分的两顿饭还常常撑持不住,哪里还禁得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买来的又不正经吃,转头又要买别的去!既这样下去,不如干脆回了太太,多添些分例银子,也像外头大厨房预备老太太的饭食一般,把天下所有的菜蔬都写了水牌,天天轮转着吃,吃到一个月再总算倒好了!”
她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有力的佐证,语气放缓了些,却带着明显的褒贬,继续说道:“你们且学学那明白事理的主子!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说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立时就打发个姐姐拿着五百个大钱来给我。我倒笑起来了,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去!这三二十个钱的事,难道我还预备不起?赶着我送回钱去,人家姑娘到底不肯收,说是赏我打酒吃。还说了好些体贴的话:‘如今厨房设在园子里,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哪样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补。你拿着这个钱,全当是还了她们素日叨登东西的窟窿了。’听听!这才是真正明白道理、体恤下情的好姑娘!我们心里只替她们念佛。不像有的……”
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含糊道:“没的听了,又气不忿,隔不了十天,也打发个小丫头子来,不是寻这样,就是寻那样,我倒好笑起来。你们如今竟也成了例了,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我哪里就有这些闲钱整日里赔补呢!”
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忽见司棋又打发了一个小丫头子来催莲花儿,站在门口就嚷:“莲花儿!你死在那里了?怎么半日不回去?姐姐等着呢!”
莲花儿见有人来催,更是觉得失了面子,赌着气,狠狠瞪了柳家的一眼,扭身就跟着那小丫头回去了。
她这一回去,少不得要添油加醋,将柳家的那番“二层主子”、“狗颠儿捧菜”的话,并着那一箱子的鸡蛋,都学给司棋听。
我后来听得厨房里传来的这些闲言碎语,心中亦是了然。
这柳家的,分明是个看人下菜碟的。她对上晴雯这等在宝玉跟前得脸、性子又烈的大丫头,便不敢怠慢,唯恐伺候不周,得罪了人;对上司棋这等虽是迎春姑娘的大丫头,但迎春性子懦弱,连带着房里人也似乎矮了一头的情形,她便敢推三阻四,克扣吝啬。
这等势利眼,在这府里原也不少见,只是如今越发显得明目张胆了。
这顿因一碗鸡蛋而起的争吵,只怕不会轻易了结,那司棋又岂是个肯忍气吞声的?这厨房,怕是又要掀起一场风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