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雾海翻涌,隐约传来某种古老生物的悠长低鸣,那声音穿透浓稠的死寂之气,带着令人心悸的威压。青衣少女阿九缩了缩脖子,忍不住又往自家小姐身边靠了靠,那双灵动的眸子却依然忍不住瞟向盘膝调息的项易,尤其是他膝上那柄暗沉无光的镇岳锏。
“小姐,寂灭之河那边的潮信……是不是快到了?”阿九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素衣女子指尖在琴弦上轻轻拂过,带起一串清冷如冰泉碎玉的音符,驱散了周遭试图侵染过来的丝丝魔气。她并未回头,目光似乎落在虚无的某处,又仿佛穿透了层层雾障,看到了极远处那条分割生死、流淌着终结与起源奥秘的古老河流。
“尚有七日。”她的声音平淡无波,却让听到的阿九轻轻吸了口凉气。
“这么快……那这次摆渡人会现身吗?听说上次潮信时,有三支探寻队伍都没能回来,连一位内门长老都……”阿九的话没说完,但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项易虽闭目调息,神魂却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两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传入他耳中。寂灭之河,潮信,摆渡人……这些词汇在宗门典籍中偶有提及,无不与极度的危险和古老的禁忌联系在一起。万古青渊深处的异动,竟已牵扯到寂灭之河了么。铁殿主派他来此值守这偏僻的第七观测点,果然并非表面那么简单。
就在此时,一直平稳航行的白玉扁舟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舟身周围那柔和而坚定的月华清辉,如同水波般荡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素衣女子抚琴的手指骤然停下,按在琴弦之上,清澈如寒潭的眼眸抬起,望向左侧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有东西跟上来了。”阿九也瞬间绷直了身体,脸上的嬉笑之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警惕与兴奋的神情,她手腕一翻,一柄薄如蝉翼、泛着青光的短刃已悄然滑入掌心。
项易也立刻睁开了眼睛,强压下体内依旧紊乱的气息,右手握紧了横在膝上的镇岳锏。锏身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悸动,并非灵性复苏,更像是对某种同源或者相克力量的天然感应。
雾海之中,没有任何声音传来,但那无形的压迫感却如同潮水般涌来,比之前翼蝎魔群带来的更沉、更冷,带着一种侵蚀神魂的阴寒。周围的死寂之气仿佛被某种力量梳理、汇聚,变得更具攻击性,丝丝缕缕地试图穿透白玉扁舟的护体清辉。
“不是魔物。”素衣女子轻声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是蚀灵,而且……数量不少。”
她的话音未落,前方的黑暗如同幕布般被撕开,一道道虚幻、扭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浮现。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像是一团团人形的灰色烟雾,面部的位置只有两个不断旋转的黑色漩涡,散发出吞噬一切光线与生机的空洞感。它们移动的方式并非行走,而是如同鬼魅般在雾海中飘荡、闪烁,所过之处,连空间都似乎微微扭曲黯淡下去。
蚀灵。项易心头一沉。这是一种在万古青渊深处才会诞生的诡异存在,非生非死,由最为精纯的死寂之气与上古战场残留的破碎怨念结合而生,物理攻击对它们效果甚微,它们真正可怕的是能直接侵蚀修行者的神魂与灵力本源,一旦被其缠上,就如同附骨之疽,极难摆脱。
“十三只……不对,是十五只。后面还有。”阿九快速地点数着,语气凝重,“它们好像……是冲着我们来的。”
“是冲着它来的。”素衣女子的目光落在了项易手中的镇岳锏上,“这把锏应该镇杀过什么,其蕴含的镇杀道韵,对这些由怨念死气汇聚的蚀灵而言,既是恐惧,也是极致的诱惑。”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那十几只蚀灵空洞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镇岳锏之上,它们那扭曲的身体波动得更加剧烈,发出一种无声却直刺灵魂深处的贪婪嘶鸣。为首的几只蚀灵猛地加速,如同灰色的闪电,直扑白玉扁舟!它们伸出由烟雾构成的利爪,抓向舟身的护体清辉,那清辉与灰影接触,立刻发出嗤嗤的声响,冒出阵阵青烟,但蚀灵的数量太多,前赴后继,清辉光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黯淡、波动。
阿九娇叱一声,身形如青烟般掠出,手中青色短刃划出一道道玄妙的轨迹,刃光过处,空间仿佛被切割开,形成一道道细微的青色裂缝。那些蚀灵被刃光扫中,身体顿时溃散一部分,发出痛苦的扭曲,但很快又从周围的死寂之气中汲取力量,重新凝聚,只是形体似乎缩小了一丝。
“小姐,这些东西好生难缠,我的破虚刃也只能勉强伤到它们本源。”阿九身影在舟周闪烁,刃光纵横,暂时阻挡了蚀灵的靠近,但明显有些吃力。
素衣女子神色依旧平静,她纤细如玉的手指轻轻勾动琴弦。
“铮——”
一道比之前更加清越、更加凛冽的音符迸发而出,音波不再是柔和的涟漪,而是化作一道凝练无比的淡青色光刃,如同新月般斩向蚀灵最密集的区域。
光刃所过之处,空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那些蚀灵仿佛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发出尖锐的灵魂啸叫,试图散开躲避,但那光刃却仿佛锁定了它们的本源,速度更快。
“噗噗噗……”
一连串轻微的、如同气泡破裂的声音响起。被淡青色光刃直接命中的三只蚀灵,连挣扎都没有,瞬间由内而外爆开,化作最精纯的灰色气流,随即被音波中蕴含的净化之力彻底湮灭,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剩下的蚀灵只是稍微停滞了一下,反而更加疯狂地扑了上来。它们似乎拥有某种简单的智慧,开始分散开来,从不同方向同时攻击白玉扁舟的护体清辉,并且有意识地避开素衣女子琴音攻击的主要方向。
项易能感觉到,手中的镇岳锏传来一阵阵愈发明显的悸动,甚至带着一丝渴望。他回想起父亲将锏交给他时说过的话:“此锏,非仅镇山岳,亦镇邪祟,镇心神。” 混沌真解中似乎也有关于以混沌之力驾驭兵刃,涤荡阴邪的记载。
他深吸一口气,不顾经脉的刺痛,强行催动丹田内那微弱的混沌星璇。一丝极其淡薄、却蕴含着原始与包容意境的混沌之气,缓缓渡入镇岳锏之中。
嗡——
一直暗沉无光的镇岳锏,猛然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锏身之上,那些古老而模糊的纹路仿佛活了过来,流淌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混沌色的光华。一股厚重、苍凉、带着镇压一切邪妄气息的波动,以镇岳锏为中心,扩散开来。
那些疯狂攻击的蚀灵,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动作猛地一僵,它们那空洞的黑色漩涡眼睛齐刷刷地转向项易,流露出一种源自本能的、混杂着恐惧与更加炽烈贪婪的情绪。
有效!
项易精神一振,正欲再次催动混沌之气,脸色却骤然一白,喉头一甜,又是一口鲜血溢出。强行运转力量,让他本就沉重的伤势再次恶化。
“莫要妄动。”素衣女子清冷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你的混沌道基虽能引动镇岳锏克制它们,但修为不足,徒耗本源。”
她话音未落,琴势陡然一变。原本清越孤高的琴音,变得急促而肃杀,如同金戈铁马,暴雨倾盆。一道道淡青色的音波不再分散,而是如同有生命般,在空中交织、汇聚,最终化作一朵巨大的、缓缓旋转的青色莲苞,将整个白玉扁舟笼罩在内。
莲苞形成的瞬间,所有蚀灵的扑击都被隔绝在外,它们撞击在莲苞光壁上,只能激起一圈圈涟漪,再也无法撼动分毫。
蚀灵们发出焦躁不安的灵魂嘶鸣,围绕着青色莲苞不断旋转,却找不到任何突破口。
就在这时,雾海深处,那股一直隐而不发的、更加强大阴冷的气息,终于动了。
一道凝练如实质的灰色气流,如同毒蛇出洞,悄无声息地穿透空间,直接射向青色莲苞的核心——也就是素衣女子所在的位置。这道灰色气流所过之处,连白玉扁舟散发的月华清辉都黯淡下去,仿佛被其吞噬了光芒。
一直静坐的素衣女子,第一次抬起了头。她那清冷的目光落在袭来的灰色气流上,指尖在琴弦上重重一拨。
“叮——”
一声仿佛能涤荡世间一切污秽的清音响起。
她膝上的古琴,那深沉的木色琴身骤然亮起,上面天然的莲花暗纹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命,绽放出灼灼清辉。一道凝实到极致、几乎化为实质的青色莲花虚影,从琴弦上飞出,花瓣边缘流淌着净化万物的道韵,迎向了那道灰色气流。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仿佛冰雪消融般的细微声响。青色莲花与灰色气流撞击在一起,互相侵蚀、湮灭。最终,莲花虚影消散,而那道灰色气流也缩小了足足大半,残余的部分如同受惊的毒蛇,猛地缩回了雾海深处。
随着灰色气流的退却,那些围攻的蚀灵仿佛失去了主心骨,发出不甘的嘶鸣,纷纷融入周围的黑暗与雾气中,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笼罩扁舟的青色莲苞缓缓消散,重新化为点点清辉融入舟身。
阿九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收起短刃:“吓死了,还以为要把那个引出来了呢。小姐,刚才那道蚀灵气流,好像有点不一般。”
素衣女子轻轻抚摸着琴弦,那绽放的清辉已然内敛,她望着灰色气流消失的方向,眸中闪过一丝若有所思。
“确实不一般。其中蕴含了一丝极其古老的寂灭真意,非是寻常蚀灵所能拥有。”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脸色苍白、正在努力平复气息的项易,“看来,盯上你这柄锏的,不止是这些无意识的怨念聚合体。”
项易擦去嘴角的血迹,心中凛然。镇岳锏的来历,连他自己都知之甚少,只知是父亲早年所用,似乎牵扯到一些旧事。如今看来,这锏身背负的因果,恐怕远超他的想象。
“前辈可知,那幕后之物为何会对镇岳锏如此感兴趣。”
素衣女子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古琴之上,琴音再次变得空灵而寂寥,驱散着周围重新汇聚过来的死寂之气。
“上古年间,曾有神锏镇封九幽裂隙,阻隔寂灭之河倒灌。其名,便为镇岳。”她的声音平淡,却如同惊雷在项易心中炸响。
父亲留下的这柄锏,竟与那传说中镇封九幽的神锏同名。可镇岳这名,是我自己为纪念镇峰营兄弟们而起的,这到底是巧合,还是……
未等他细想,素衣女子已然操控着白玉扁舟,再次无声地滑入雾海深处,方向依旧是那寂灭之河所在的方位。
扁舟穿过一片如同巨大骸骨般悬浮的破碎山脉,下方的死寂之气变得更加浓郁,甚至开始凝聚成粘稠的、如同黑色淤泥般的形态,其中偶尔有巨大的、扭曲的影子一闪而过,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我们这是……要穿过沉沦泥沼吗?”阿九看着下方那令人不安的景象,小声嘀咕,“听说这下面沉睡着一头从寂灭之河爬出来的古兽遗骸,偶尔会苏醒,吞噬过往的一切。”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下方的黑色泥沼突然剧烈地翻滚起来,一个巨大无比的漩涡缓缓形成,漩涡中心,散发出吞噬一切的恐怖吸力,连周围的空间光线都为之扭曲。白玉扁舟的速度顿时受到了影响,如同陷入无形的泥潭。
与此同时,左侧的雾海中,一道尖锐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那是一支通体漆黑、毫无光泽的骨箭,箭身缠绕着浓郁的死亡法则,所过之处,连声音都被其吞噬,只有一股冻结灵魂的寒意率先袭来。骨箭的目标,并非素衣女子,也非阿九,而是刚刚经历苦战、气息未平的项易!这一箭的角度刁钻至极,恰好卡在扁舟被泥沼漩涡牵制的瞬间,时机把握得妙到毫巅。
隐藏的敌人,终于抓住了这个绝佳的机会。
项易浑身的汗毛都在这一刻竖起,那骨箭带来的死亡威胁如此清晰,远超之前翼蝎魔的任何攻击。他想要闪避,但身体却沉重无比,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变成了铜墙铁壁,那是死亡法则带来的无形压制。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静坐的素衣女子,甚至没有抬头去看那支骨箭。她只是伸出左手,五指虚张,对着项易身前的空气轻轻一按。
嗡!
项易身前尺许处的空间,仿佛瞬间被无形之力凝固,化作了一面透明的、坚不可摧的壁垒。
那支无声无息的黑色骨箭,猛地撞击在这空间壁垒之上。
没有巨响,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金石被极度压缩摩擦的尖锐嘶鸣。骨箭前段的死亡法则与空间壁垒剧烈碰撞、湮灭,爆开一团团细小的黑色电芒。箭身剧烈震颤着,前进之势被硬生生阻住,最终在距离项易眉心不足三寸的地方,耗尽了所有力量,“啪”的一声,寸寸断裂,化作一蓬黑色粉末,消散于无形。
直到此时,项易才感觉那冻结灵魂的寒意如潮水般退去,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藏头露尾。”素衣女子清冷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她按在琴弦上的右手食指,对着骨箭射来的方向,轻轻一弹。
一道无形无质,却蕴含着恐怖净化之力的音波,如同水纹般扩散开去,瞬间掠过那片区域。
“呃……”
一声压抑的、带着痛苦的闷哼从雾海中传来,随即一道模糊的黑色身影踉跄着显现,又迅速隐去,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带着腐蚀气息的血腥味。
“是影蚀的人。”阿九脸色凝重,“这些家伙像跗骨之蛆,最是难缠。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敢对我们出手。”
“利益足够大时,总有人会铤而走险。”素衣女子淡淡道,目光扫过下方那依旧在旋转的巨大泥沼漩涡,又瞥了一眼项易手中的镇岳锏,“看来,消息比我们想象中传得更快。”
她双手再次抚上琴弦,这一次,琴音不再空灵,而是变得低沉、厚重,如同大地脉动。一道道土黄色的音波如同涟漪般扩散开,融入下方的沉沦泥沼。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那翻滚的泥沼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安抚,渐渐平息下来,那个巨大的漩涡也缓缓缩小,最终消失不见。白玉扁舟挣脱了束缚,再次恢复平稳,速度甚至更快了几分。
“走。”
扁舟化作一道清辉,急速远离了这片危险区域。
在她们离开后不久,那片区域的雾海再次波动,几道身影悄然浮现。为首者,正是之前被琴音所伤的影蚀杀手,他捂着胸口,那里有一个透明的窟窿,边缘不断有黑色的气息试图修复,却被一股顽固的净化之力阻挡。
“净世仙音……果然名不虚传。”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深深的忌惮,“任务失败,目标有圣莲峰的人庇护,立刻上报。”
“那柄锏里的……”
“锏的事,自有更上面的大人物操心。我们的任务是确认和制造机会,现在机会没了,还折损了暗矢,留下已无意义。”为首者果断下令,几人身影再次融入雾海,消失不见。
白玉扁舟之上,项易看着前方那仿佛永恒不变的黑暗与迷雾,心中波澜起伏。短短时间内,接连遭遇翼蝎魔、蚀灵、沉沦泥沼、影蚀杀手……这万古青渊的凶险,远超他之前的认知。而这一切,似乎都隐隐与他,与他手中的镇岳锏有关。
铁殿主的意图,严锋的窥伺,圣莲峰女子的出手,蚀灵背后的存在,影蚀的刺杀……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以他为中心,缓缓收紧。
他低头看着膝上再次恢复暗沉的镇岳锏,感受着其中蕴含的那丝与自己混沌道基隐隐契合的厚重道韵。
“前辈,我们此行去寂灭之河,究竟所为何事。”他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
素衣女子指尖流淌的琴音微微一顿,清冷的目光掠过他那苍白却坚毅的侧脸,以及那柄看似古朴无华的重锏。
“潮信将至,彼岸花或将现世。”她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宿命般的重量,“有人不想它被找到,有人则志在必得。而你,项易,你的混沌道基,以及你手中的镇岳锏,或许是开启,或者……是关闭某扇门的关键。”
阿九转过头,看着项易,眼睛眨了眨,带着一丝同情,又有一丝好奇。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吧。从你引动问心莲异象,从你带着这柄锏踏入青渊开始,你就已经在这漩涡之中了。”
项易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无尽的前路,黑暗在他眼中倒映,却渐渐燃起一丝微光。他轻轻抚摸着镇岳锏冰凉的锏身。
“既然如此,那便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