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郎朗把祭祖的供品规整好时，荷花山庄的灯笼已次第亮起，朱红的光透过绵纸，在冻得发脆的石板路上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他刚给思涵喂完米糊，将空奶瓶放进纯熙递来的搪瓷盆里，就见王四擦着手上的油从后厨跑出来，粗布围裙上还沾着点糟辣椒的红油，嗓门压得低却透着急：“薛老板，出怪事了！省道口堵了半条路，领头的是辆跟你一样的虎头奔，车牌是GA，后面还跟了一串奥迪100，黑黢黢的排成长队，排场大得吓人！”
“哦？”薛郎朗挑眉，指尖刚触到烟盒就顿住——他这华A的虎头奔在都川已是独一份，车屁股后面跟着的人都能从街头数到街尾，竟还有人带着同样扎眼的牌号闯进来？
他起身往院门口走，皮靴踩在地上发出“踏踏”响，“走，去看看。”
刚到门廊下，就见几个住店的熟客正扒着栏杆往县城方向望，嘴里的热哈气混着议论飘过来：“那车牌是省府的号，错不了……听说是‘凌家’的人回来了，就是当年把都川半条街都买下来的主儿”
“可不是嘛，我爷爷说过，凌家当年跺跺脚，连县府的瓦都得颤三颤”。
“凌家？”薛父的旱烟杆“笃”地磕在石阶上，火星子溅起又熄灭，他从堂屋出来，裹着的旧棉袄领上沾着点烟油，脸色瞬间凝重，“是凌天那小子？我也是听你爷爷嚼舌根时说的，凌家是都川的老根，早年间在县里是说一不二的霸王，传得神乎其神。”
“爸，这凌家到底是什么来头？”薛郎朗递过一杯热茶，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
他在都川这几个月，从砂石场到开驾校、建装修城，本地大小商户闭着眼都能数过来，从没听过这号能让父辈变色的家族。
薛父吸了口旱烟，烟雾从皱巴巴的嘴角溢出，慢慢回忆：“早到你太爷爷那辈，凌家就把都川的烟馆、粮行、辖口全攥在手里了。过往的商队从码头过，得先给他们交‘过路费’，连运盐的官车都得给面子。那时候都传‘凌家的秤，比县府的印还管用’，黑白两道都得捧着。”
他顿了顿，往地上吐了口烟渣，“后来嫌都川池子小，盛不下他们的野心，从凌天他爷爷起就搬去省城了，县里的铺子要么送了人情，要么贱卖了，几十年过去，除了老人谁还记着？”
“那这回来的，就是凌天？”纯熙抱着裹得像粉团的思涵凑过来，孩子的小手正攥着她的衣襟，“带着这么大的阵仗，不像是单纯回来看亲戚。”
她的话音刚落，薛郎朗别在腰上的大哥大就“滴滴”地响起来，铃声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刺耳。
是王小刚，电话那头的声音掺着跑出来的粗气，还混着远处的鞭炮声：“薛老板！凌天进县城了！车直接停在县府门口，李县长带着一帮人亲自出来接的，手都快握断了！他下车时对着围观的人笑，说‘回故土祭祖，顺便看看这些年的发展，找些值得投的项目’——这话听着是考察，可那阵仗，怎么看都像是来占地盘的！”
“电话里说不清楚。”薛郎朗捏紧大哥大，指节泛白，“你现在就过来，到荷花山庄来，路上注意安全，我让王四在门口接你。”
挂了电话，他转身对薛父和纯熙说：“王小刚表哥在省城混，知道的比咱们细，让他过来当面说，能更清楚凌家的底细。”
不过二十分钟，院门外就传来桑塔纳的轰鸣，王小刚裹着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闯进来，进门就喊：“薛老板，这下真要出事了！那凌天不是善茬！”
薛郎朗把他往暖炉房引，给搪瓷缸子倒满热茶：“别急，慢慢说。这凌天到底是什么路数？凌家在省城到底有多厉害？”
王小刚捧着茶缸子暖手，热气熏得他眼睛发红：“我表哥在省城的建材市场看仓库，跟凌家的人打过交道！凌家现在是凌天当家，才二十五岁，手段却狠得吓人！他们家在省城做房地产，省建的三个安居工程都是他们垫资的，连省交通厅的公路项目都有股份！”
他咽了口唾沫，“最吓人的是，他们不光做正当生意，听说省城的货运一半都归他们管，黑白两道都给面子——当年有个货运老板抢他们的生意，没过一个月就‘意外’摔断了腿，铺子也被查封了。”
“那李县长呢？怎么对他这么热络？”纯熙端来一盘花生，放在暖炉边的小桌上。
“李县长想升市里头的位置！”王小刚压低声音，“我那在县府打字室的堂妹说，李县长半年前就去省城找过凌天，带着咱们县的招商计划书，想让凌家来投资。凌天当时没表态，没想到现在亲自回来了。刚才在县府门口，李县长跟在凌天身后，腰都快弯成九十度了，凌天说一句‘都川的路该修修了’，他立马接话‘我明天就开专题会’——明摆着是把凌家当靠山了！”
薛父在一旁吸着旱烟，眉头越皱越紧：“你爷爷当年说，凌家做买卖，从来是‘要么不沾，沾了就做绝’。当年他们在都川开粮行，把其他粮商的进货渠道全掐了，最后要么归顺要么倒闭。现在他们带着资本回来，新城区开发、建材市场这些肥肉，他们肯定不会放过。”
薛郎朗沉默着摩挲茶缸边缘，暖炉里的炭火“噼啪”作响，映得他脸上光影交错。
他的驾校刚回本，砂石厂正是盈利的时候，装修城还没正式开业，凌家这时候进来，就像一头猛虎闯进了羊圈——就算不是来吃人的，也会把圈子搅得天翻地覆。
“他有省城的资本和官场人脉，我有都川的根基。”薛郎朗忽然开口，眼神变得锐利，“他要考察投资，总得找本地靠谱的伙伴；真要抢市场，我有王刚盯着工程质量，王四带着后厨稳住山庄客源，还有李逵的砂石厂做后盾——这些实打实的东西，不是靠排场就能抢走的。”
纯熙握住他的手，指尖带着暖意：“明天咱们去县城看看，先去装修城盯一眼，再找周副县长聊聊——咱们的生意都是合规合法的，凭本事吃饭，没什么好怕的。”
夜深时，王小刚开着桑塔纳回去了，县城方向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像是凌天归来的贺礼，又像是宣战的信号。
薛郎朗站在廊下，看着自己的虎头奔，华A的车牌在灯笼下泛着冷光。他从不是怕事的人，当年能从欠了一屁股债的浑噩里爬出来，如今也能守住自己一砖一瓦建起来的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