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入秋,东宫内的梧桐树最先感知到节气的变化,宽大的叶片边缘染上了一圈焦黄,偶有经不住秋风的,便打着旋儿飘落下来,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太子妃沈芷幽所居的梧桐苑,更是落叶纷纷,宫人每日清扫不迭,却总也扫不尽那簌簌而下的秋意。
沈芷幽坐在窗边,望着苑中那棵最大的梧桐树出神。她年纪尚小,不过二八年华,脸庞还带着些许未褪的稚嫩,但眉宇间却已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轻愁。
她记得册封太子妃那晚,红烛高照,鸾凤和鸣的喜帐之内,她心跳如鼓,既羞涩又满怀憧憬地等待着她的夫君,当今太子殿下。
他来了,穿着大红的喜服,身姿挺拔,面容俊美如谪仙,却带着一身清冷的酒气,和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他依照礼仪,与她饮了合卺酒,动作标准得如同完成一项任务。然后,他便坐在桌旁,看着跳跃的烛火,久久不语。
她鼓起勇气,轻声唤他:“殿下……”
他回过头,目光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很深,却没有什么温度,仿佛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他开口,声音因酒意有些低哑,却字字清晰:“芷幽,你年纪尚小,有些事……不急。”
那一夜,他最终和衣在外间的榻上歇了。留下她独自一人,对着满室的红和冰冷的鸳鸯锦被,睁着眼睛直到天明。
此后至今,他已数月未曾在她房中留宿。即便偶尔过来,也多是询问宫中事务,或者一同用膳,举止彬彬有礼,却从无逾矩。她住的这梧桐苑,名字取自“凤栖梧桐”,本是极好的寓意,如今却成了她独守空闺的讽刺。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她学着打理东宫事务,力求完美;她关心他的饮食起居,无微不至;她甚至……在得知他因江弄影之事郁结于心、咳血伤身时,心中虽酸涩难言,却依旧衣不解带地在一旁侍奉汤药。
她一直以为,殿下天性清冷,不重女色。她告诉自己,没关系,她可以等。只要她做得足够好,总有一天,能焐热他那颗冰冷的心。
可是……江弄影的存在,像一根刺,始终扎在她心里。
那个女子,张扬,放肆,甚至“恶名”在外,可殿下却曾为了她,不惜顶撞陛下,以储君之位担保!即便后来将她废黜,贬为最低等的宫女,可殿下看她的眼神……那里面翻涌的怒火、痛楚、以及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在意,是沈芷幽从未在殿下眼中看到过的激烈情绪。
前几日的暴雨,殿下竟那般失态地冲入雨中,将那个昏迷的贱婢抱回自己的寝殿!甚至……亲自照料,同床共枕!
这些消息,像带着倒钩的鞭子,抽碎了她所有的自欺欺人。
原来,殿下不是天性清冷,他只是……对她冷而已。
原来,他也会失控,也会惊慌,也会那样近距离地、甚至……以口渡药(宫人私下流传的版本越发夸张)地去照顾一个人。
嫉妒,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死死攥着手中的丝帕,指尖嵌入掌心。
“娘娘,”贴身宫女小心翼翼地上前,低声道,“奴婢打听到了,那位……今日似乎好些了,但殿下仍让她留在寝殿休养,未曾挪动。”
沈芷幽猛地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良久,她才缓缓睁开,眼中已是一片水光氤氲,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本宫知道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去小厨房看看,殿下近日操劳,本宫炖的冰糖雪梨好了没有,给殿下送去吧。”
她还能做什么呢?除了继续扮演一个温婉贤淑、体贴入微的太子妃,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去闹吗?去争吗?她从小所受的教养,她对他的爱慕与敬畏,都不允许她做出那样失态的事情。
她只是觉得……很委屈,很不甘。
———
傅沉舟确实仍在让江弄影留在寝殿。理由冠冕堂皇——她膝伤未愈,病根深种,需得静养,挪动不利于恢复。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只是一种借口。他需要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需要确认她每一刻的安好,才能勉强压下心头那莫名的不安和躁动。
这日,太医来请脉后,确认江弄影高热已退,风寒大体痊愈,只是身体依旧虚弱,需要慢慢调理。膝上的伤,也只能靠日后慢慢将养,避免寒气。
“既然太医说无大碍了,”江弄影靠在床头,声音平静无波,“奴婢不敢再叨扰殿下,请殿下准许奴婢回排房。”
傅沉舟正在翻看奏折,闻言头也没抬,语气淡漠:“排房阴冷潮湿,不利于你养伤。就留在这里。”
“殿下,”江弄影抬起眼,看向他,“于礼不合。奴婢身份卑贱,久居殿下寝殿,恐惹人非议,对殿下清誉有损。”
“孤的清誉,何时需要你来操心?”傅沉舟终于放下奏折,目光锐利地看向她,“还是说,你急着想回去,是有什么人……在等你?”
他又来了。
江弄影心底涌起一阵无力感。她闭上嘴,不再说话。每次涉及到容璟,或者任何可能存在的“外人”,他都会变得如此尖锐多疑。
她的沉默让傅沉舟心头火起,却又无可奈何。他烦躁地站起身,正要说什么,殿外内侍禀报:“殿下,太子妃娘娘派人送了冰糖雪梨过来。”
傅沉舟蹙了蹙眉,看了一眼床上垂眸不语的江弄影,淡淡道:“进来。”
一个小宫女低着头,捧着一个食盒走了进来,恭敬地放在桌上。
“娘娘说近日天干物燥,殿下又操劳国事,特意炖了雪梨,请殿下润润肺。”小宫女声音清脆。
“替孤谢过太子妃。”傅沉舟语气没什么起伏。
小宫女应了声,偷偷抬眼飞快地扫了一眼床榻方向,恰好对上江弄影抬起的目光。小宫女像是被烫到一般,立刻低下头,匆匆退了出去。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情绪,有好奇,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
江弄影收回目光,心中了然。看来,她留在太子寝殿的消息,早已传遍了东宫。太子妃……怕是也知道了。
她无意与沈芷幽为敌,甚至在她还是侧妃时,对这个年纪小、性子似乎也柔顺的太子妃并无恶感。可如今这局面,她们二人,注定无法安然相处。
傅沉舟看着那碗晶莹剔透的冰糖雪梨,却没有动。他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江弄影,忽然问道:“你想吃吗?”
江弄影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傅沉舟却不理会,自顾自地盛了一小碗,走到床边坐下,舀了一勺,递到她唇边:“太医说你需滋阴润肺,吃了。”
他的举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霸道。江弄影看着那勺雪梨,又看看他近在咫尺的脸,一种荒谬的感觉油然而生。
他当着太子妃送来东西的面,喂她这个被废黜的宫女?
他到底是想对她好,还是想将她置于更不堪的境地?
“殿下,”她偏过头,避开那勺雪梨,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恳求,“您何必如此?奴婢真的……承受不起。”
傅沉舟的手臂僵在半空,眸色一点点沉了下去。
承受不起?
她承受不起他的“好”,却承受得起他的折辱?承受得起在暴雨中罚跪?还是说,她只愿意承受来自别人的“好”,比如容璟?
“由不得你。”他冷声道,手上用力,几乎是撬开她的牙关,将那勺微凉的雪梨强行喂了进去。
清甜冰凉的汁水滑入喉咙,本该是舒适的,此刻却只让江弄影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屈辱。
而这一幕,恰好被去而复返、亲自前来想借机见见傅沉舟的沈芷幽,透过未曾完全关拢的殿门缝隙,看了个正着。
她看到那个在人前永远清冷矜贵的太子殿下,正坐在床边,亲手喂那个女子吃雪梨。虽然他的脸色是冷的,动作甚至带着强迫,可那种近距离的、近乎亲密的接触,是她做梦都不敢奢望的。
沈芷幽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她猛地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廊柱上,才勉强没有失态。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疼得她几乎直不起腰。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尝到了咸涩的血腥味,却浑然不觉。
原来,不是不会,不是不懂。
只是那个人,不是她罢了。
秋风卷着几片梧桐落叶,打着旋儿飘落在她脚边,带着无尽的凉意。
她最终没有进去,只是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转身离开了这座让她心碎神伤的寝殿。
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单薄而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