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高原的风,干燥而粗粝,裹挟着千万年的尘埃,吹拂在何维与石木的脸上。
历经近两个月的跋涉,他们终于抵达了那条传说中的大河。
它比长河更加桀骜不驯,在宽阔的河道中奔腾咆哮。
这里的一切,都与南方的秀丽截然不同,充满了苍凉而野性的美。
而就在那大河拐弯处的一片开阔台地上,一个炊烟袅袅的村庄,静静地出现在视野之中。
那一瞬间,石木的呼吸停止了。
就是这里!
纵使化成灰,他也认得这个地方!
那半地穴式的、如同土塬上一个个疮疤的房屋。
那河滩上晾晒着的、绘有奇特扭曲纹路的红色陶罐。
那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混合着烟火与牲畜的腥膻气味……
所有的一切,都如同烙铁,重新烫在了他记忆的最深处。
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紧绷起来,背在身后的黑铁猎矛被他攥得咯吱作响。
那张饱经沧桑的脸上,狰狞的伤疤下的肌肉因极致的憎恨而剧烈抽搐,双眼中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
十五年的日夜折磨,十五年的血海深仇,如今目标就在眼前。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拔腿前冲的欲望,将手中的利刃,刺入每一个仇人的胸膛。
然而,身旁的何维却紧紧按住了他的肩膀,那股沉稳如山的力量,让他沸腾的血液,稍微冷静了一些。
何维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从石木,现在开始,我们是两个在部落战争中失去一切的流浪者,我们饥饿、疲惫,只为求一条活路。”
说罢,何维率先行动起来。
他抓起地上的黄土,混着唾沫,在自己和石木的脸上、身上胡乱地涂抹起来,将他们原本整洁的亚麻衣物,撕扯得褴褛不堪。
他还用随身携带的黑曜石小刀,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开了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让鲜血流淌出来,更增添了几分狼狈与凄惨。
这番操作,让石木眼中那复仇的火焰,暂时被一种名为“战术”的理智所压制。
石木明白了,维神是要用最完美的伪装,潜入这座魔窟的心脏。
两人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朝着村庄的方向挪去。
当部落的哨兵发现他们,并发出警惕的呼喝时,何维立刻举起双手,示意没有武器,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小块被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肉干——这是他们身上唯一的“奢侈品”,也是敲开这座地狱之门的“投名状”。
肉干的香气,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是难以抗拒的诱惑。
他们被带进了部落。
在那个被称为“首领”的、脸上涂满油彩的男人面前,他们低着头,一言不发,只是将那块肉干恭敬地奉上。
首领身边的几个壮汉,眼中闪烁着审视与贪婪的光芒,他们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游走,像是在打量两头走投无路的牲畜。
最终,首领拿走了肉干,又嫌恶地在他们身上嗅了嗅,似乎没发现什么异样,便挥了挥手。
他们被允许留下了,分配到一个废弃的、散发着霉味的半地穴屋里。
对部落而言,他们不过是两个增加了微不足道劳动力的幸存者。
但对石木而言,复仇的序幕,已然拉开。
接下来的几天,成为了石木一生中最煎熬,也是最困惑的时光。
他和何维,就像两头沉默的牲口,被分配去做最苦最累的活。
他们加固房屋,搬运陶器,甚至跟着部落的女人去田里,用简陋的石锄翻动板结的土地,种植那种名为“粟”的作物。
石木将这一切都当做伪装。
他一边干活,一边用他那双复仇的眼睛,贪婪地观察着一切。
他摸清了部落的布局。
首领和巫师住在最中心、最大的窑洞里,周围有八名最强壮的卫士日夜看守。
部落的武器,都集中存放在一个独立的窑洞内。
他记下了部落的作息规律。
男人何时外出狩猎,女人何时去河边取水,夜晚的守卫何时最为松懈。
绝佳的动手时机。
他甚至辨认出了几个当年曾经折磨过他、甚至分食过他同伴的“熟面孔”。他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肉里,才没让自己当场扑上去。
必杀的复仇名单。
他将所有情报,都在夜深人静时,用最小的声音,汇报给何维。
他像一头按捺到极限的猎豹,只等他的主人一声令下,便要扑出,撕碎所有猎物的咽喉。
可何维的反应,却让他愈发不解。
何维对那些战术情报似乎并不关心。
他花了更多的时间,去观察那些女人是如何用泥条盘筑法制作陶器,甚至饶有兴致地,用指甲在未干的陶坯上,模仿着画下一条笨拙的鱼。
他还跟着那些孩子,去学习他们简单的发音,学习“火”、“水”、“粟”、“家”这些最原始的词汇。
他看着部落里的老人,用一种原始的纺轮,将不知名的植物纤维,捻成粗糙的绳线。
石木的耐心,在一天天地被消磨。
他觉得维神太过谨慎,错失了太多绝佳的动手时机。
直到第五天的黄昏。
部落的狩猎队回来了,他们不仅带回了野兽,还带回了两个邻近部落的俘虏。
一场血腥的祭祀,在部落中央的空地上,如期而至。
当石木看到那熟悉的一幕——俘虏被敲碎头颅,肢体被肢解,在篝火上烤得滋滋作响——他再也无法忍受了。
他胃里翻江倒海,那被压抑了十五年的恐惧与恶心,如同火山般喷发。他冲回了他们那阴暗的窑洞,跪在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呕出的只有酸水。
那一夜,他彻夜未眠。
当第一缕晨光照进洞口时,他爬了起来,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依旧平静地躺在那里的何维。
“维神,”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我们已经看清了一切!这里就是地狱,他们就是一群吃人的野兽!他们的防御不堪一击!我们为什么还不动手?!”
“请您下令吧!”他几乎是在哀求,“就在今晚!我们可以用黑曜石刀,悄无声息地抹断首领和巫师的喉咙,然后放一把火,将这个魔窟烧成灰烬!”
何维缓缓地坐起身。
他没有看石木,而是望向洞口,看着那个在晨光中苏醒的村庄。
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女人们呼唤家畜的吆喝声,隐隐传来。
他的眼神中,没有石木预想中的杀气与冷酷,反而充满了石木从未见过的的虔诚。
许久,他才转过头,无比清晰地说出了那句,颠覆了石木整个世界观的话:
“下令?石木,我从没想过,要下达进攻的命令。”
“我们不是来复仇的。”
如同九天之上的惊雷,狠狠地劈在了石木的天灵盖上!
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大脑一片空白。
“不……不是来复仇?”他失神地喃喃自语,随即猛地抬头,“那我们来做什么?!这几个月的准备!那些伪装!那些训练!您答应过我,要清除这个毒瘤!您答应过我的!”
何维站起身,示意他冷静,然后带着他走出了窑洞,来到一处无人的河湾。
初升的太阳,将金色的光芒洒在浑浊的黄河之上,奔流的河水,反射出粼粼的波光,有一种壮丽的美。
他捡起一块扁平的石片,在湿润的泥地上,画下了那些陶器上的图案。
“你看这人面鱼纹,”何维指着图案,“这不是简单的装饰。‘鱼’在水中,代表着丰产和繁衍;‘人面’在鱼身,代表人对自然的敬畏与融合。这是一个部落的图腾,是他们对这个世界的初步认知和信仰。”
他又抓起一把田里的粟米。
“你看这粟,耐旱、耐瘠薄,是这片黄土地,能给予生命最早的恩赐。他们学会了种植它,意味着他们已经开始摆脱纯粹的狩猎,开始懂得与土地共生。”
“还有他们的房屋,他们的纺轮,他们口中那些简单的音节。石木,这一切,都不是‘野兽’能创造出来的。”
“他们食人,是因为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生存压倒了一切。当饥饿来临时,道德和人性,是最先被舍弃的东西。”
“但他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地活着,努力地创造,努力地从野蛮的黑暗中,摸索着走向文明的第一级台阶。”
何维的声音顿了顿,忽然有些哽咽:
“他们不是我们的敌人。石木,他们是仰韶文化,是我们的‘先祖’。”
先祖!
这两个字,把石木惊得目瞪口呆。
“我带你来,不是为了让你亲手复仇,”何维继续说道,“而是想让你亲眼看到我们华夏的根源在哪里。我所做的一切准备,‘无痕’的训练,‘净化之囊’,都不是为了悄无声息地杀人,而是为了不被他们发现,不给他们留下任何一丝属于我们的痕迹。”
“因为我们一旦暴露,我身上的技术,你手中的黑铁,任何一点超越时代的知识,都会像一颗天外陨石,将他们脆弱而自然的成长轨迹,砸得粉碎。”
“我不想让他们跪拜一个新的神,然后把他们亲手催熟。我想看到的,是他们用自己的双手,自己的智慧,在这片黄土地上,一步一步发展起来的华夏文明。”
“一个可能会在未来,诞生出夏、商、周、春秋战国的文明!”
石木再也支撑不住,他双膝跪地,面朝那奔流不息的黄河,放声大哭。
当天夜里,在所有人沉睡之后,何维和石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窑洞。
他们来到了那处隐蔽的河湾,何维打开了那个黑色的“净化之囊”。
“现在,我们做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们将这几天产生的所有不属于这里的垃圾——吃剩的肉干残渣、用过的草药、甚至是两人的排泄物——全部装入了净化之囊中。
他们将窑洞里自己睡过的痕迹,用浮土小心翼翼地抹平。
当东方的天空,泛起第一抹鱼肚白时,何维和石木,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去。
在踏上归途之前,何维最后回望了一眼那个在晨曦中苏醒的古老村庄。
黄河依旧奔流不息,沉默地见证着这一切。
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回响。
“以华夏的名义。”
“我会作为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在远方等待着你们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