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字在早已失灵的黑色屏幕上,像一对惨白的瞳孔,死死地盯着老刀。
他拿起电话,贴到耳边。
没有电流的杂音,没有人类的呼吸,只有一种经过无数次电子合成、冰冷到剥离一切情感的语调,一字一顿地在耳蜗里响起。
“订单:滞留。地址:东郊殡仪馆,三号焚化炉。收件人:李桂芬。备注:阳春面,多加葱花。”
老刀的眉心拧成一个疙瘩。
李桂芬,他有印象,三天前社区公布的“长眠者”名单里有这个名字,一个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
系统崩塌,阴阳失序,现在谁还顾得上一碗给亡魂的阳春面?
这更像一个恶劣的玩笑。
“谁他妈在装神弄鬼?”他压着火,低吼道。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那毫无起伏的电子音再次响起:“送达,或放弃。倒计时,三秒。”
“放弃你……”
“啪。”
电话被单方面挂断了。
老刀啐了一口,正要把这破手机扔进桥下的河水里,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微的解锁声。
他猛地回头。
那辆陪他跑过无数个生死夜晚的电瓶车,后座的保温箱,在没有任何人触碰的情况下,箱盖自动弹开了一道缝。
一股混杂着猪油、香葱和滚烫碱水面的香气,从缝隙里悠悠飘出。
老刀的瞳孔骤然收缩。他一步步走过去,掀开箱盖。
箱体正中央,静静地躺着一只最普通的白色瓷碗,清亮的汤底上浮着几圈金色的油花,翠绿的葱花碎末均匀地撒在码放整齐的面条上,一缕缕白色的热气还在袅袅升起,仿佛刚刚出锅。
在这冰冷的雨夜,这碗面的热度,显得如此不祥。
老刀盯着那碗面,粗重的呼吸在空气中凝成白雾。
他知道,这碗面不是为活人准备的。
系统死了,但那个人的规矩,好像还活着。
沉默良久,他从车头拽下已经湿透的雨衣,重新披在身上,将帽檐压得极低。
“走,送一趟。”他对空无一人的桥洞说道,声音沙哑。
与此同时,城南,第七分坛地下深处。
韩九正沿着地脉分支进行例行巡视。
他脚下的黑石板甬道,是历代守墓人耗费心血构筑的封印结构,用以镇压“门”后溢散出的混乱规则。
突然,一阵剧烈如地震的颤动从地心深处传来!
韩九脸色剧变,猛地看向悬挂在石壁上的地脉指针。
那根由千年阴沉木制成的指针没有偏移,仍旧死死地指向正下方,但指针的表面,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无数蛛网般的细密裂纹!
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正在门的另一侧疯狂地挤压着整个封印!
“不好!”韩九来不及多想,闪电般拔出腰间的法刀,在自己布满老茧的掌心狠狠一划!
鲜血涌出,他反手将血掌按向震动最剧烈的石板,口中念念有词,试图用守墓人一脉的血脉力量强行稳固结构。
然而,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他的鲜血刚一接触石板,就像落入滚油的水滴,瞬间被吸收殆尽,连一丝痕迹都未留下。
石板的震动没有丝毫减弱,裂纹反而蔓延得更快了。
“没用……规则在排斥我的血!”韩九心中一沉,正准备捏碎怀中的紧急信物,上报安宁总局。
就在这时,他掌心一道早已愈合的旧伤,猛地传来一阵钻心灼痛!
那道伤疤,是三年前,陈三皮为了替他挡下一记阴煞偷袭时留下的。
当时阴煞之气入体,陈三皮的血溅了他一手,也在这道伤口上留下了永久的印记。
这阵突如其来的灼痛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韩九固有的思维。
他猛地想起了陈三皮那些离经叛道的理论——“鬼也得吃饭”、“饿肚子的才最凶”、“堵不如喂”。
喂……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炸开。
他不再犹豫,转身朝着主祭坛的方向狂奔而去,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所有人撤出分坛!快!今晚地脉要‘吃饭’!”
同一时间,凌晨。
司空玥的车停在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外。
她没有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拐到了这里。
档案室里浩如烟海的古籍没能给她任何答案,那些关于封印、镇压、净化的方案,在“双向沟通”的新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走下车,冰凉的指尖抚上巷子深处那面斑驳的墙壁。
那里,曾留下过陈三皮最后的油渍字迹,那个歪歪扭扭的“等”字。
就在指尖触碰到粗糙墙面的刹那,一股灼热的暖流从她手腕内侧猛然升起!
皮肤之下,那些作为契约代价而蛰伏的古老符文,仿佛被唤醒的烙铁,骤然升温。
还不等她做出反应,一行完全陌生的、由纯粹意念构成的文字,直接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
“地脉饿了,喂它一顿大的。”
司空玥浑身剧震,猛地抽回手。
这不是记忆的闪回,更不是她的推演。
这是一种冰冷、精准、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提示,就像……就像一个仍在后台默默运行的程序,在关键时刻弹出的警告窗口。
他还在。
他用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把自己变成了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
当老刀骑着电瓶车抵达东郊殡仪馆时,雨势渐小。他愣住了。
殡仪馆紧闭的大门外,竟然已经停着三支小队。
十二辆电瓶车,十二个沉默的身影,都和他一样,是“夜送团”的成员。
他们没有接到任何通知,也没有在频道里交流过。
其中一个队伍的领头人,老刀认识,是城北片区的“耗子”。
耗子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里面是一份刚蒸好的糯米饭。
另一边,城东的“哑巴”拎着一个保温桶,里面是滚烫的豆腐汤。
最远的,是来自西区的老鬼,他的车后座上,竟然绑着一只刚刚烤好的、还在滋滋冒油的烤鸡。
“你们……”老刀艰涩地开口。
“不知道,”耗子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老刀车头的保温箱,“就是感觉,今晚该来这儿送一趟。”
没有人组织,没有人号召。
他们沉默地走到三号焚化炉外那座冰冷的青石台前,将各自带来的食物一一摆上。
阳春面、糯米饭、豆腐汤、烤鸡……像一桌迟到了三天的、简陋的送行宴。
他们默默地后退一步,站在雨中。
就在这时,那紧闭的焚化炉投料口,一道细微的金属缝隙里,忽然旋起一缕微风。
风卷起了炉口堆积的纸钱灰烬,在石台的石物上空打了一个温柔的圈,然后又悄无声息地落下。
像一声满足的、悠长的叹息。
老刀低下头,看向自己胸前保温箱的角落。
那张被他用别针固定住的、写着“0473”的工牌,正隔着湿透的雨衣,散发出滚烫的温度。
第七分坛地下。
韩九率领着仅剩的几个心腹,将一坛坛尘封百年的祖传灵酿,吃力地搬到主脉交汇口的祭坛中央。
七十二坛,一坛不多,一坛不少。
这是历代守墓人用来“净化”的圣物,从未有人想过,要用它来“喂养”。
“开坛!”韩九一声令下。
浓烈到足以让厉鬼退避三舍的酒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地下空间。
众人合力,将一坛坛琥珀色的酒液,尽数倾倒入祭坛中心的脉眼之中。
酒液入地,悄无声息,仿佛被一块巨大的海绵所吸收。
那令人心悸的震动,戛然而止。石板上狰狞的裂纹,也停止了蔓延。
整座祭坛发出一阵低沉而悠长的嗡鸣,宛如一头饥饿的巨兽在饱食之后,发出的惬意喘息。
韩九双腿一软,跪坐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望着恢复平静的黑色石板,失神地喃喃自语:“你教我们喂鬼,现在……连这天地之脉,也得喂?”
话音未落,供桌上那七十二支长明烛火,在没有一丝风的密室里,齐齐朝着他的方向猛地一歪。
跳动的火焰在半空中短暂停留,堪堪拼出了两个一闪即逝的、残缺的影子。
那影子,像是两个字:
谢了。
司空玥驱车回到公寓楼下,她坐在车里,久久没有上去。
她终于明白,他留下的那些笨拙痕迹,那些看似无意义的日常细节,并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
那是一种全新的守护。
他将自己化为了规则,化为了秩序,化为了这个摇摇欲坠的世界里,最坚固的那一枚铆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