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自然是按照砂金的指示，找了个空位置坐下。
砂金依旧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伸手示意了一下那位科研人员，“这位是埃兹博士，你们应该挺熟悉了。”
罗伯特向埃兹点了点头，埃兹也推了推眼镜，顺势也点了下头，算是回礼。
砂金的手又指向了那个略显透明的投影：“而这位，则是我们今天的‘特殊’与会者，新星人目前的代表，你可以称呼他‘星辉’。”
“新星人？！”罗伯特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大得让椅子向后滑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死死盯着那个被称为“星辉”的投影，脸上写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砂金先生！这…这不可能吧！新星人…新星人不是应该已经…太一他……”
他话都说不利索了，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当时看到的画面，星球如同脆弱瓷盘般碎裂解体的地狱景象。
在那样的天灾神怒之下，任何血肉之躯，任何建立在物理层面的文明造物，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理应化为宇宙尘埃。
幸存？这超出了他理解能力的范畴。
那半颗星球上的的新星人，理论上绝无生还可能。
砂金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反应，笑着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放松，罗伯特先生。我知道这很令人惊讶，但请先坐下，让埃兹博士和星辉代表为你简单解释一下情况吧。”
罗伯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重新坐了下来，但目光依旧死死锁定在星辉的投影上。
坐在一旁的埃兹博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清了清嗓子，“罗伯特，首先需要明确一点：从生理意义上讲，停留在那半颗星球上的新星人，确实已经全部死亡。”
这句话让罗伯特激荡的情绪稍微冷却，但疑惑更深了。
什么叫从生理意义上讲他们都死了？
埃兹博士继续解释道：“在星球崩解的瞬间，极度的恐惧、强烈的求生意志、以及面对毁灭时迸发的集体共鸣……这些极端的精神活动，在新星人独特的种族意识天赋作用下，产生了一种奇异的‘锚定’效应。”
“虽然他们已经没有了思维共享这种能力，但那只是因为新躯体导致的。”
“他们的物质身躯虽已消亡，但高度凝聚的意识体，或者用我们正在研究的术语，‘忆质体’并未立刻消散，而是在某种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机制下，于物理层面湮灭后的极短时间内诞生，并存续了下来。”
“当然，在那种条件下，存续的时间是很短的。”
“你可以理解为，他们在‘死亡’的刹那，留下了一道极其强烈且因种族特性而格外坚韧的‘意识回响’。”
这时，那个名为“星辉”的投影微微波动了一下，一个平和且带着某种非人空灵质感的声音直接在会议室众人的意识中响起。
“是的，罗伯特先生。那时，我们感觉自己像是一阵风中的余烬，即将彻底熄灭。感知模糊，时间感错乱，唯有彼此间残存的微弱连接，提醒着我们曾经作为一个文明中的一员存在过。”
“但很快，我们感受到了无法抗拒的牵引。所有残存的新星人意识，如同百川归海，被不可逆转地吸入了那个黑洞之中。我们原本以为，那将是最终的归宿，是意识的彻底溶解与终结。”
“但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埃兹博士兴奋地抢过了话头，“‘忆质黑洞’的内部，并非纯粹的混沌或毁灭。它更像是一个无比庞大的、原始的、未经任何污染的‘忆质’海洋，一个潜藏着无限可能的意识基盘。”
“它的特性，使得它能够承载、稳定甚至增幅意识活动，并将其以类似‘梦境’但远比梦境真实、稳固的形式呈现出来！”
“这些新星人的意识体，在落入这个‘忆质海洋’后，不仅没有消散，反而在求生本能和种族天赋的驱动下，自发地开始利用这个环境的特性。他们‘想象’出了一个可以让他们存续的空间。”
砂金顺着埃兹话语，伸出手指指向舷窗外那片星空背景下，若隐若现的、缓缓旋转的蓝黑色液态天体，“忆质黑洞”。
星辉的传音肯定了这一点：“那是我们在绝望中唯一的生路。我们集中起所有残存的精神力量，凭借着对故乡城市的记忆，对阳光、空气、土壤的眷恋，共同‘构筑’了一个临时的庇护所。”
“一个虽然虚幻，却能让我们感知到彼此，维持‘存在’感的意识空间。”
埃兹博士补充道：“就在他们初步稳定下来后，他们便尝试着利用‘忆质黑洞’与外界可能存在的微妙的联系，向外发送求救信号。”
“幸运的是，蜂巢实验城当时正在全力研究两个星神大战之后从太一神躯里爆出来的那些‘忆质’，我们的接收设备捕捉到了这极其特殊且微弱的意识波动。”
“是夏迩博士第一时间识别并解读了这些信号，确认了他们的身份和状态。”
“接下来的事情有点多，我简单说吧了。”
“总之就是，我们提供了必要的技术支持和理论指导，帮助他们理解并更好地利用‘忆质黑洞’的环境。而夏迩博士给出的建议，就是让他们在这个意识空间内，尽可能百分之百地模拟还原他们曾经的真实生活。”
“这是基于心理学和我们对意识体研究的判断。过于突兀的生命形态转变，极易导致自我认知崩溃、意识畸变甚至消散。而这种高度拟真的‘生活’，能够为他们提供稳定的心理锚点，最大限度地维持‘自我’的完整性，帮助他们适应这种纯粹的意识体存在形式。”
“简单来说，就是让他们感觉自己还‘活着’，还‘在家’。”
星辉的传音中带着深深的感激：“是的，公司的帮助至关重要。没有你们的技术指引和心理疏导，我们或许会在那个空旷的‘海洋’中迷失自我，最终化作无意识的物质。”
“现在，我们在那里重建了我们的城市。它或许没有实体，但那里有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情感，我们的文明。它是我们新的家园，是我们种族延续的火种。”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格外郑重：“也因此，我代表我们族群，在之前已正式向星际和平公司提出请求。我们恳请公司，能够帮助我们长期监测并守护‘忆质黑洞’的稳定。它是我们最后的家园，是我们存在的根基，它的安全，关乎我们整个种族的存续。”
砂金微微颔首，脸上的玩世不恭收敛了些许，“这是自然，公司本来也有这个意向。”
“之所以把你们还有罗伯特你集中到这里，就是有件事要征询一下你们的意见。当然，主要是罗伯特你的意见。”
“基于‘忆质黑洞’和‘灵境’技术的匹诺康尼这个娱乐星球的项目，公司决定交给你们来管。”
他的目光首先看向埃兹博士：“技术研发部中，由埃兹博士带领的自愿留在三体星参与重建的团队，你们负责所有的技术问题。”
接着，他看向星辉的投影：“新星人，你们可以算是‘忆质’世界的原生居民了。作为公司监测并维护忆质黑洞的酬劳，‘忆质’世界将成为匹诺康尼最核心的娱乐项目。当然，我想你们也很乐意帮忙维护‘忆质’世界内的安全和稳定。”
“这是自然。”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罗伯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期待：“而斯特林家族，以你罗伯特为代表的选择扎根于此地的人员。你们经历过绝望与重生，虽然不是必然事件，但至少你们比大多数人都明白现今生活的来之不易，也更符合公司对管理者地定位和要求。”
“因此，公司决定，将未来匹诺康尼核心‘灵境’娱乐世界的建设、运营与管理权，交由你们三方共同组成的委员会负责。”
埃兹博士和星辉早就已经知道了公司大致的安排，自然是同意的。之所以前面说那么多，主要还是为了让他们未来的同事能了解下前因后果。
至于说罗伯特不同意这个可能，他们完全没考虑过，因为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会议室内，罗伯特能听到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声。
他看了看埃兹博士，对方对他微微点头。他又看向星辉的投影，那模糊的光影静静悬浮，传递出一种静谧而坚定的意愿。
他回想起自己家族曾经的罪孽，回想起在蜂巢中作为“志愿者”的迷茫，回想起目睹星球崩解时的无力感，更回想起佩克西托，不，是同谐星神离开时的背影。
他决定了。
罗伯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脊梁，脸上残存的犹豫和震惊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坚定。
他迎上砂金的目光，“砂金总监，埃兹博士，星辉代表。能够参与其中，是我的荣幸，也是斯特林家族赎罪与新生的机会。我，以及选择留下的族人们，没有异议。”
“我们愿意加入。”
砂金脸上露出了真正的带着些许满意的笑容。他拿起那枚被他按在桌上的筹码，在指间灵活地翻转了一下。
“很好。”他说道，“那么，我宣布，‘匹诺康尼管理委员会’，今日正式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