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平镇子里那点刚冒头的劫后余生的喜庆，被张百川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电报纸彻底碾碎了。
“诱其深入……决战黎平……”何万山磕磕绊绊地念出那几个字，脸唰地一下变得比纸还白，手里的缴获清单掉在地上都没察觉，“师长……这……这他娘的是个套？咱们……咱们白跑了？”
周围几个凑过来的营团长干部，听到这话，全都僵在了原地，刚才还因为拿下黄平、补充了给养而发热的头脑，瞬间被这盆冰水浇得透心凉。
“怪不得……怪不得黄平这么容易打……”老徐喃喃道，后背窜起一股寒意，“狗日的……是故意放咱们进来的？”
“那……那黎平还能去吗？”一个原少共师的团长声音发颤，“去了不就是自投罗网？”
“不去？”张百川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狠劲，“不去去哪？后面是湘江，两边是敌人的重兵，前面至少黎平方向，敌人还‘客气’地给咱们留了条路，虽然是他娘的鬼门关，”
他一把抓过地图铺在满是灰尘的桌子上，手指重重地戳着黎平周围：“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敌人肯定设下了重兵，就等着咱们一头撞上去，”
“那咱们怎么办？总不能真去送死吧？”何万山急了。
“送死？”张百川冷笑一声，手指猛地在地图上划出一道诡异的弧线，避开了直通黎平的大路，指向东北方向一片更加崎岖难行的山地，“他给咱们留了‘路’，咱们就非得走？老子偏要自己开路，”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都倒吸一口凉气。
“师长……这……这是苗岭腹地啊，根本没像样的路，瘴气重，山高林密，还有生苗……”黄明忍不住开口，他是本地人，知道那片地方的凶险，“咱们这么多人，伤员也多，进去太危险了，”
“留在外面更危险，”张百川打断他，“敌人能料到咱们敢钻这没人去的死地吗？越是绝路，才越有可能是活路，穿过这片山，就能跳到敌人包围圈的侧后甚至外围，到时候，是打是走，主动权才能在咱们手里，”
这个计划太大胆，太疯狂，几乎是在赌命。所有人都沉默了，看着地图上那片标注着危险符号的空白区域，心里直发毛。
“可是……粮食怎么办？弹药怎么办？这么多伤员怎么办？”老徐问出了最现实的问题。进山，意味着可能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补给，没有救援。
“粮食，黄平缴获的，全部带上，不够，就省着吃，打猎，挖野菜，弹药，节省着用，伤员……”张百川顿了顿，目光扫过院子里那些互相搀扶着的战士，声音低沉下去，“能走的，咬着牙跟上，实在走不动的……只能……留下养伤了。”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留下，在这敌占区，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
“妈的，拼了，”何万山猛地一跺脚，“总比去黎平让人包了饺子强，老子宁愿在山里饿死累死，也不便宜那帮白狗子，”
“对，拼了，”
“跟着师长走，”
绝境之下，这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反而再次凝聚了人心。
命令迅速下达。独立师再次进行了残酷的轻装，只携带最低限度的物资，更多的粮食和弹药被分发给每一个战士个人携带。重伤员被集中起来，含着泪安置在镇上相对可靠的老乡家里，留下了大部分银元和药品。
队伍沉默地开拔，一头扎进了东北方向那片云雾缭绕、仿佛亘古无人踏足的原始山林。
路，几乎不能称之为路。荆棘密布，毒虫横行，悬崖峭壁随处可见。空气潮湿闷热，弥漫着腐烂的树叶和某种不知名瘴气的味道。每一步都异常艰难。
战士们用砍刀劈砍藤蔓，用绳索攀爬陡坡，互相拉扯着渡过冰冷的山涧。体力飞速消耗，干粮很快就开始严格控制配给。
不时有人因为瘴气或疲惫倒下，再也没能起来。伤员的情况更加恶化，但没人抱怨，只是咬着牙，拖着腿，一步一步往前挪。
“师长……这样下去……不等敌人追上来，咱们自己就垮了……”第五天，老徐找到走在最前面、同样疲惫不堪的张百川，声音沙哑。
张百川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水，看着身后这支在绝境中挣扎前行、却依旧没有散架的队伍，刚想说什么。
前面尖兵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鸟叫声示警，紧接着，是几声压低的喝问和拉枪栓的声音，
“有情况，”所有人瞬间紧张起来，迅速寻找掩体，枪口指向声音来源。
难道敌人已经堵到这里了？
很快，前面树林里传来几声熟悉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回应，不是桂军，也不是中央军，
尖兵班带着几个人从树林里钻了出来。来的不是敌人，而是几个穿着破烂不堪、几乎与山民无异的汉子，但他们手里拿着的，却是保养得不错的汉阳造步枪，眼神里带着警惕和审视。
“你们是哪个部分的？”对方领头一个黑瘦汉子率先发问，目光锐利地扫过独立师这群同样狼狈却军容未散的队伍。
“中国工农红军黔北独立第一师，你们是？”何万山抢上前回答，手依旧按在枪套上。
那黑瘦汉子听到“红军”二字，眼神稍稍缓和，但依旧警惕：“红军？你们怎么会从这里走？这条根本不是路，”
“你们又是什么人？”张百川走上前，沉声反问。
那汉子打量了一下张百川的气度，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我们是黔东游击支队的，在这一带活动。你们……真是主力红军？”
黔东游击支队？地方党组织的游击队？
张百川心里一动，立刻表明身份，并简要说明了情况。
听到他们是刚从敌人合围圈里杀出来，一路奔袭至此，那几个游击队汉子脸上顿时露出了震惊和敬佩的神色。
“怪不得……怪不得这几天白狗子调动那么频繁，到处设卡子，原来是追你们，”黑瘦汉子恍然大悟，态度一下子热情了许多，“首长，你们可真是太厉害了，能从那边打过来，”
他看了看独立师疲惫不堪的队伍和不少伤员，立刻道：“这地方我们熟，往前再走十几里，有个秘密营地，有山洞，能歇脚，还有我们藏的一点粮食和草药，”
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在游击队员的带领下，独立师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喘息的地方。虽然条件极其简陋，但至少有了遮风避雨的山洞和宝贵的食物药品。
游击队的负责人，一个姓杨的政委，很快闻讯赶来。他是个精干的中年人，听到张百川他们的情况和判断后，脸色也变得极其凝重。
“黎平是个陷阱，这个情况我们也隐约察觉到一些，敌人兵力调动很不寻常。”杨政委皱着眉头，“首长你们判断得对，直走黎平确实是死路一条。钻这大山，虽然苦，但确实是步活棋，”
他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不过，光是躲和跑，也不是长久之计。敌人既然铁了心要合围，这大山他们也迟早会搜进来。”
“杨政委有什么高见？”张百川问。
“我们人少力薄，但熟悉地形，消息也灵通。”杨政委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据我们观察，敌人为了堵你们，把周围几个县的守备兵力都抽空了，尤其是石阡县城，现在那里就剩下一个保安团和几百号民团，空虚得很，”
石阡？
张百川立刻在地图上找到这个点。位置很微妙，不在他们原定穿插路线上，但若能拿下，确实能极大地补充物资，更重要的是，能再次狠狠打乱敌人的部署，
“你们的意思……是打石阡？”张百川看向杨政委。
“对，”杨政委重重点头，“我们游击队可以全力配合，带路，提供情报，甚至参与战斗，拿下石阡，抢了物资，震动敌人，然后你们再继续转移，跳出包围圈，这比一味在山里躲藏强，”
又一个大胆的计划，
打？还是继续走？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张百川身上。
刚刚获得片刻喘息，又要主动去攻击一座县城？这风险……
张百川看着地图上那个标注着“石阡”的小点，又看了看周围眼巴巴望着他的干部们，看了看那些虽然疲惫却眼中重新燃起火焰的游击队员。
他沉默了片刻，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的光芒。
“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