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霸王宫。
残阳如血，懒懒地泼在霸王宫玄黑的殿檐上，镀了层不祥的金边。
暮色沉沉，压得霸王宫透不过气。
只有项羽指节敲击玄铁扶手的“笃、笃”声，像更漏，敲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也敲打着荥阳胶着战报带来的沉闷。
此前，汉使随何在九江王处盘桓数日，英布仍未有反应的消息尚未消化。
“咕——！”
一声凄厉到刺耳的鸟鸣声，撕裂了黄昏的寂静。
一个灰点，穿透血色残阳，“啪嗒”一声，直挺挺摔在大殿光洁的金砖地上。
是只信鸽，已经没了气息，应是力竭而亡。
小小的腿上，死死绑着个防水的青铜小筒。筒身糊满了已经干涸的了泥浆，更扎眼的是——有几道暗红、手指印一样的纹痕。
大殿里静得可怕，落针可闻。
项羽“霍”地站起身来，几步跨下台阶，一把抄起那铜筒。他重瞳孔猛地一缩，手指用力一掰，“咔”一声，火漆碎裂——
空的！
筒里空空荡荡，只有一股子水汽和淡淡的铁锈味。一个字也没有。只有这个染血的空筒，像个无声的、淌血的巨大问号，沉沉地压在所有人心头。
“项悍…蒯恒…” 项羽牙关咬得死紧，攥着铜筒的手背青筋暴起，脸色阴沉得像暴雨前的天。项悍带着“虎噬蛇”符节去九江…蒯恒跟着…泗水那鬼地方…这带血的空筒，只能是他们出事了！符节…九江…英布？抑或....汉贼鼠辈？
“大王！” 龙且怒气冲天，声如洪钟，率先打破死寂：“空筒染血！显是遭逢大难！所图者何？符节密令也！事发泗水，毗邻九江！除九江王黥布，孰有此胆？孰具此能？！其人拥兵自重，坐观彭城之困、荥阳之苦！久蓄异志！必是觊觎符节，欲行不轨！或拥兵自立，或献媚汉贼！此獠当诛！” 矛头直指英布。
“龙将军！” 范增苍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他由人扶着站了出来，花白眉毛拧着：“空筒无字，怎能妄断？仅凭地近九江，就疑心重臣？黥布是桀骜，可他蠢吗？在自己地盘杀王使，抢符节？这是自己把刀递到别人手里！他岂会为之？”
他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其二，这手段——干净利落，不留活口，夺符精准。非死士不可为。天下善养死士、精于嫁祸者，唯反叛汉贼陈平！此必是陈平毒计！夺符冒充使者，意在逼反英布，断我臂膀！这空筒，便是蒯恒以命示警——六县危矣！祸自冒充者！大王明鉴。” 话不多，却点明关键。
虞子期上前一步，眉头锁得死紧，声音又急又快：“亚父所言极是！可符节已失，假使旦夕可至，若言辞激烈自大，英布性情刚烈，恐难受此辱，大王…”
他看向项羽，眼神复杂，“…您心里，对九江王，总还存着些旧日情分吧？”
“北伐齐地，他未尽力；彭城陷落，他坐视…您怒极，可您心底，可还记得巨鹿城下，他第一个响应您号令，浑身是血，吼声震天的模样？可还信他守着九江的本分，只当他胆小观望，而非存了背主之心？”
虞子期他语速更快，忧心如焚：“今时不同！汉使随何在侧，巧言令色！若假使再持伪符，矫传‘三日不发兵，屠城灭族’的酷令相逼…以英布之烈性，焉能受此胁迫？必是滔天之怒！玉石俱焚！无论幕后是谁，六县已成危卵！大王！当速遣心腹，持您亲笔信物，昼夜不息，驰往六县！面见英布，剖陈利害！此乃唯一生机！迟则…万事皆休！”
项羽沉默着，脸绷得像块石头。龙且的怒火，范增的深算，虞子期肺腑之言…在他心里翻腾着，他从未生过英布会背主投敌之心。
“传令！” 项羽猛地抬头，重瞳闪过决断：“九江边境烽燧！燃最高级狼烟！六百里加急！传讯六县：符节被劫！严防伪使！持‘虎噬蛇’符节者，一律暂押！候寡人亲使勘验！”
“虞子期！”
“在！”
项羽扯过一块素帛，挥笔疾书，字字如刀：“符失，汉计。信汝。待我。” 盖印，塞入一个青铜小盒，连同腕上那枚磨得发亮的玄铁扳指，塞到虞子期手里：“挑十人，配双马！换马不换人！给我用命跑！直冲六县！若英布未得信或不信，闯进去！务必在假使威逼之前，或当其面，将此物交他！告诉他：寡人信他！此乃汉贼毒计！寡人…等他回音！”
项羽闭上眼睛，暗叹一声：英布，兄弟，莫要负寡人！
“末将领命！” 虞子期握紧信物，转身就要冲入殿外暮色。
正在此时，
“报——！大王！九江急报！反…反了！” 殿外响起凄厉到变调的嘶喊，伴着驿马力竭的悲鸣！
一个驿丞连滚带爬摔进来，高举一份沾满尘土的急报，面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样：“九江王英布…午时…在王府…当众…斩了持‘虎噬蛇’符节的特使！枭首辕门！宣告…背楚归汉！誓灭…西楚！”
“轰——！”
这消息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项羽心口！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眼前瞬间漆黑一片！
“英布…杀…杀使？” 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他死死盯着急报，上面的字像烧红的烙铁。
“千真万确！” 驿丞瘫软在地，裤裆湿了一片，“午时王府大乱…辕门挂首…兵士喊…砍的是假传王命的楚使！黥布…黥布当众吼…‘项羽暴君！弑义帝！苛待功臣！今日斩此走狗，老子投汉了！誓灭暴楚！’”
“暴…君…弑君…苛待…誓灭…” 项羽一字一顿，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窟。每个字都像淬毒的刀子，把他心里最后一点对英布的情分，凌迟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巨鹿并肩…九江托付…北伐齐地和彭城陷落为他的自我辩护…全成了最恶毒的讽刺！英布！好！好得很！不光背叛，还用最诛心的话，把过往一切踩进泥里！
一股滚烫的腥甜猛地冲上喉咙！项羽眼前一黑，天旋地转！被兄弟插刀子的剧痛、信任被碾碎的屈辱、丢了符节损失族弟的悔恨…此刻都燃烧成噬心的毒火。
“噗——！”
他像被无形的巨锤砸中，身子猛地一晃，“哇”地一大口滚烫的心头热血，狂喷而出！
殷红的血溅满了王座、御案、地面…也溅上了那个静静躺着的、染血的空铜筒。
“大王！！！” 龙且等目眦欲裂！范增身子一晃，差点栽倒！
众人疯了一样扑上来！
“呃…噗——！” 第二口血箭更猛！项羽只觉得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五脏六腑像被扔进火炉。眼前最后是众人扭曲扑来的脸…无边黑暗吞噬一切，山一样的身躯，“轰隆”一声巨响，重重砸倒在地！
“大王——！！！” 悲呼声响彻宫阙，一片大乱！
混乱中，一道白色的身影像风一样冲进大殿。
虞瑶脸上血色褪尽，苍白得像纸，鬓角那缕刺目的玄紫色发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颊边。
那双总是沉静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恐惧和惊惶填满，死死盯着地上那摊刺目的鲜红和倒下的身影。
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乌木药箱，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紫苏哭喊着跟在后头。
她像被抽走了魂魄，跌跌撞撞扑向御阶。月白的裙摆绊在台阶上，她重重摔了一跤，膝盖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闷响，却像感觉不到疼，手脚并用地爬到项羽身边。
她跪坐下来，冰凉的、微微颤抖的手第一时间探向项羽的颈侧。指尖下的脉搏微弱得几乎摸不到。她的呼吸瞬间窒住，脸色更白了。她猛地打开药箱，动作快得有些慌乱，翻出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片（硝酸甘油）。
捏开项羽紧咬的牙关，她的手抖得厉害，药片差点掉出来。她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小心翼翼地将药片压在他舌根下。
接着，她拿出透明的玻璃注射器和一支淡黄色的药瓶（参附注射液），“啪”地敲开瓶颈，手稳了许多，精准地吸取药液。拉下项羽肩头的衣襟，找到三角肌位置，消毒，快、准、稳地将针头刺入，缓缓推药。
做完这些，她才像是稍稍喘了口气，但目光依旧死死锁在项羽灰败的脸上。她取出银针，手指翻飞如电，“膻中”、“内关”、“心俞”几处大穴瞬间刺入。
“紫苏，艾条。”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有些颤抖。接过点燃的艾条，悬在项羽心口上方。艾草的温热混着她指尖一丝微不可察的、带着安抚意味的气息，缓缓透入穴位。而她的另一只手，自始至终，紧紧地、牢牢地握着项羽那只冰凉的大手，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热度和生命力都传递过去。
她跪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玉像。滚烫的泪水无声地从她通红的眼眶里滚落，大颗大颗，砸在项羽染血的胸膛上，砸在她自己紧握着他的手背上。
她紧抿着唇，没有发出一点呜咽，只是用那双盛满了恐惧、祈求和无尽痛楚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灰败的脸，仿佛只要看得足够用力，就能把他的魂魄从阎王手里拽回来。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只有艾条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虞瑶的心一点点沉入冰窟——
项羽紧锁的眉头，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剧烈地颤动起来！
终于！在虞瑶几乎绝望的目光注视下，那沉重的眼帘，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涣散的瞳孔努力地聚焦…
模糊的视线里，是虞瑶那张近在咫尺、布满泪痕、苍白得吓人的脸。还有…那缕被泪水彻底浸透、湿漉漉黏在她颊边的、刺目的玄紫色头发。
“…瑶…” 一声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心疼。他那只被虞瑶死死握着的手，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反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
这一声微弱的呼唤和那指尖微弱的力道，像一道闪电击穿了虞瑶强撑的平静！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一直强忍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变成了压抑的、破碎的抽泣。 将额头轻轻抵在了两人紧握的手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滚烫的泪水更加汹涌地流淌下来，浸湿了他的手背。
项羽的目光，虚弱却固执地锁在那缕湿透的紫发上。他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用尽所有的力气，更紧地回握住了她的手。
重瞳之中，所有的暴戾和伤痛都沉淀了下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脆弱和无边的…依赖。他看着她的眼泪，看着那缕为他而生的紫发，仿佛那就是他破碎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虞瑶感受到他回握的力道，抬起泪眼。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她流着泪，抬起另一只微微发颤的手，没有言语，只是用指尖，极其温柔地、轻轻地拂过自己鬓角那缕湿透的玄紫。
然后，缓缓地、珍重无比地，将自己的掌心，轻轻地覆盖在了项羽的心口之上——那个刚刚被兄弟捅了一刀的地方。
掌心下，是他微弱却顽强的心跳。
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一滴无声滑落的泪。
胜过世间所有海誓山盟。
项羽深深地望着她，望着她眼中的泪光，望着那柔顺如瀑布一样的秀发，望着她覆在心口的手。仿佛要将这一刻刻进灵魂深处。他缓缓地、极其疲惫地合上了眼睛。一滴浑浊的泪，混着她的清泪，滑落鬓角。
紫苏红着眼，端来温热的参汤。氤氲的热气缓缓升腾，模糊了榻边紧紧相依的身影。
殿内一片死寂的劫后余生，只有两人紧握的手，和掌心下那微弱却坚定的心跳，诉说着无声的誓言：纵使天地倾覆，兄弟成仇，此心此手，生死相随，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