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暮色四合。
随着一声悠长的钟鸣,青河县试的第一场,终于宣告结束。
紧绷了一整天的考生们,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他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在衙役的监视下,将封存好的试卷,投入各个区域的收卷箱中。随后,便是短暂的休息时间,他们可以在号舍内,啃食自己带来的干粮,为接下来的第二场考试做准备。
而对于主考官们来说,最紧张的时刻,才刚刚开始。
至公堂上,灯火被悉数点亮,亮如白昼。
近五百份承载着考生们一天心血的试卷,被分门别类地堆放在了几张长桌上。为了保证公平,所有试卷的卷头,都已被糊名,并重新编上了临时的弥封编号。
刘德海端坐在主位之上,面色已经恢复了平静,看不出丝毫的喜怒。他端起茶杯,轻轻地吹着浮沫,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自己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现在,只需要静静地等待猎物,自己撞上来。
评卷工作,正式开始。
以副主考官周正言为首的数名考官,开始对试卷进行初审。他们的任务,是从这五百份卷子中,筛选出文理不通、字迹潦草、或是立意太过平庸的文章,直接淘汰。而那些尚可一观的文章,则会被留下,呈送给主考官刘德海,进行最后的审定。
周正言一丝不苟地拿起一份试卷,展开阅读。
他的评卷速度很快。身为君子境,他的阅读,不仅仅是用眼看,更是用心感受。一篇文的好坏,其背后蕴含的气韵,是骗不了人的。
有的文章,辞藻华丽,却气韵虚浮,如同无根之木,一看便知是死记硬背的范文,他直接在卷上画了个圈,判为“中下”。
有的文章,文笔质朴,却情感真挚,气韵虽然微弱,却纯粹干净,他则会画上一个三角,判为“中平”,留待复审。
时间,在纸张的翻动声和毛笔的摩擦声中,缓缓流逝。
很快,周正言的面前,只剩下最后一叠来自玄字号区域的试卷。他的心没来由地,跳得快了几分。
那个引动了考场异象的考生,就在这个区域。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第一份卷子。
不是。
第二份。
还不是。
当他拿起第十三份卷子时,他的手猛地一顿。
一股磅礴、凌厉、含有变革与决断气息的意,从那薄薄的纸张上,扑面而来。
这股意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让他这个君子境,都感到自己的文胆,在微微震颤。
就是它。
周正言的心中,瞬间有了判断。
他迫不及待地,将目光投向了卷首的破题之句。
【破题:圣人察人,观其行而非究其心。行之善,则为君子;行之恶,则为小人。此为天下至公之理也。】
“好!”
只看了这两句,周正言便忍不住,在心中低喝了一声彩。
大胆!犀利!直指本心!
他立刻来了精神,继续向下读去。
从【承题】的巧妙转折,到【起讲】的宏大立意,再到【中股】部分那两段石破天惊,带着法家铁血意味的排比……
他仿佛能看到,一名孤高的学子,面对圣人经典,没有盲从,而是发出了属于自己振聋发聩的声音!
周正言越读,越是心惊。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读一篇八股文,而是在听一场惊心动魄的朝堂大辩。
这篇文章的作者,其思想之成熟,逻辑之缜密,见识之深刻,完全不像是一个初出茅庐的童生,倒像是一位……浸淫政道多年,看透了世事变迁的……宰辅之才。
尤其是那句“论迹不论心,论心世无完人”,更是如同一道惊雷,在他心中炸响。
是啊……人心,是何其的复杂。自己为官多年,自诩清正,难道就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私心杂念吗?若真要“论心”,这天下,又有谁敢自称是真正的“完人”?
这篇文章,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让他看到了儒道之外,另一片更加广阔、更加冷峻,也更加……真实的天地。
“好文章!好文章啊!”
当读到最后一句“民心安,则社稷安。为政者,当以此为鉴!”时,周正言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猛地一拍桌案,站了起来。
他这一声中气十足,将所有正在评卷的考官,都吓了一跳。
“周教谕,何事如此失态?”主位上的刘德海,放下茶杯,明知故问地说道,只是那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周正言此刻激动万分,根本没有注意到刘德海的异样。他高高地举起手中的试卷,如同发现了一块绝世的美玉,对众人朗声道:
“诸位!我大奉当兴!我儒道当兴!我青河县,出了一位……经世济国之大才!”
他将手中的试卷,恭恭敬敬地,呈送到了刘德海的面前。
“大人,请看!此篇文章,见识超凡,立意高远,其思想之深刻,足以惊醒世人!依下官之见,此卷,当为本场……县试之冠。”
他毫不吝啬地,给出了自己最高的评价。
刘德海接过试卷,目光在上面缓缓扫过。
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但周正言,以及离得近的几位考官,却都能感觉到,整个至公堂的温度,仿佛又下降了几分。
他们看到,刘德海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良久,刘德海才缓缓地抬起头,看向周正言,语气平静地问道:“周教谕,你当真觉得,此文可为县试之冠?”
“下官……敢以我的文胆担保!”周正言斩钉截铁地说道。
“好。”刘德海点了点头,他没有再看那篇文章,而是将其随手放在了一旁,那一叠标记着“中下”,等待被淘汰的卷子之上。
这个动作让整个至公堂,陷入了一片死寂。
周正言脸上的激动与喜悦,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错愕与不解。
“大……大人,您这是……”他结结巴巴地问道。
刘德海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声音却如同寒冰,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周教谕,你的心情,本官可以理解。爱才之心,人皆有之。”
“但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严厉,“科举,乃是为国取士之大典,容不得半点瑕疵。我等身为考官,更当谨守圣人教诲,为朝廷,选拔出真正的德才兼备之士。”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周正言,目光如刀。
“此篇文章,看似文采斐然,实则包藏祸心。”
“其一,曲解经义,妄谈论迹,此乃对孔圣之大不敬。”
“其二,其文风尽是法家之霸道,戾气深重,毫无儒者应有的温润平和之风。”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刘德海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此文,只谈功绩,不谈德行,其潜在之意,便是为了功绩,可以不择手段。若让此等思想之徒,进入官场,他日必为酷吏、权臣,祸国殃民。”
他每一句话,看似都直指儒家核心德行,让人无法反驳。
“一篇连德之根本都已抛弃的文章,纵然写得天花乱坠,也不过是……一纸空文,一堆糟粕!”
“依本官看,此卷非但不能为冠,反而应判为——”
他拿起朱笔,在那份被他扔到废卷堆里的试卷上,重重地,画下了一个巨大的叉。
“劣等!永不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