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如粥的乳白色海雾,非但没有随着天色将明而散去,反而愈发深沉黏腻,死死包裹着这艘破旧的渔船,仿佛无数冰冷的、湿漉漉的触手缠绕着船体,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与光线。柴油机单调乏力的轰鸣是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声音,却更反衬出一种令人心慌的静谧。
阿吉站在船头,几乎将半个身子探出船舷,双目锐利如隼,试图穿透这无边无际的白色迷障。冰冷的水汽凝结在他的眉毛、发梢,顺着脖颈滑入衣内,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手中紧握着一根长长的探水篙,篙尖不时小心翼翼地探入船侧墨黑色的海水中,感知着水下未知的深浅与障碍。
灰衣人依旧稳坐船尾舵轮前,那顶破旧雨帽下的面孔模糊不清,只有偶尔调整舵轮时,骨节分明的手在昏黄的舵灯映照下,显露出一种与渔民身份不符的、近乎刻板的稳定。他似乎完全不受这恶劣视野的影响,仅凭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直觉,或者说,是某种深植于脑海的隐秘航路,操控着船只在这片死亡陷阱般的水域中穿行。
云梦谣从低矮的船舱里钻出来,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与深深的忧虑。她走到阿吉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海浪与发动机的噪音掩盖:“道长情况还算平稳,但海菩提只剩三颗了。这雾……我感觉很不好,水里有一股……说不出的腥腐气,越来越浓。”
阿吉微微点头,他早已嗅到了那股气味。那不是普通的鱼腥,更像是在密闭环境中堆积了数十上百年的腐烂海藻、朽烂木材,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有机质彻底腐败后混合在一起的、沉郁到令人作呕的味道。随着船只的前行,这股气味正变得越来越清晰,仿佛他们正在接近一个巨大的、浸泡在海水中的腐烂源头。
“他说快到了。”阿吉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船尾的灰衣人。
就在这时,船身猛地一震,并非之前那种擦碰,而是整个船底仿佛刮过了一片粗糙坚硬的区域,发出“嘎啦啦”一连串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船速骤然减缓,柴油机发出不堪重负的沉闷嘶吼。
阿吉手中的探水篙也同时触到了实物,反馈回来的感觉并非松软的海底淤泥,而是一种坚硬的、布满孔洞和棱角的物体。他用力将篙子向上撬动,伴随着一阵“咔嚓”的碎裂声,篙尖带起一大块黑乎乎、布满藤壶和白色钙化物的东西。
那并非礁石。
借着昏暗的光线,可以清晰地辨认出,那是一片扭曲、断裂的……木板?不,更像是某种巨大结构的碎片,边缘参差不齐,木质早已被海水浸泡得发黑发脆,上面附着厚厚一层死亡已久的贝类和藻类,散发出浓烈的腐臭。
“是船板。”云梦谣蹲下身,用手指捻了一下那碎屑,脸色微变,“看这腐蚀程度,怕是在水下泡了至少几十年,甚至更久。”
阿吉的心沉了下去。他抬起头,环顾四周被浓雾笼罩的海面。虽然视线受阻,但那种无处不在的、被坚硬物体包围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探水篙每次落下,传来的都是与硬物碰撞的沉闷回响,或是刮擦过某种巨大障碍物的刺耳噪音。
灰衣人终于离开了舵位,走到船边,低头看着海水中若隐若现的、大片大片的黑色阴影。那些阴影轮廓各异,有的尖利如戟,有的圆钝如丘,密密麻麻,犬牙交错,一直延伸到浓雾深处,仿佛一片无边无际的水下坟场。
“我们已经到了‘百舸尸礁’的外围。”灰衣人的声音透过浓雾传来,沙哑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这些,不过是些开胃小菜。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船只迷航于此,触礁沉没,它们的残骸堆积、胶结,又被新的生物附着覆盖,最终形成了这片吞噬生命的迷宫。”
他抬起干瘦的手指,指向左前方一片格外浓重的阴影:“小心那边,那是一艘明代福船的桅杆,虽然断了,但斜插在水下,像一把倒悬的利剑,吃水稍深的船过去,就会被开膛破肚。”
他又指向右侧一片看似平静的水域:“那里看着没事,水下却是一片倾斜的甲板,滑得很,人踩上去立刻就会滑向深沟。”
他的话语平淡,却字字惊心,描绘出一幅危机四伏、杀机暗藏的水下地狱图景。
渔船在他的指引下,如同走钢丝一般,在密集的沉船残骸间艰难地迂回穿梭。每一次转向,每一次加速或减速,都精准地避开那些隐藏在水下的致命陷阱。阿吉和云梦谣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们能清晰地听到船底与各种水下障碍物轻微刮擦的声音,那声音如同钝刀刮在骨头上,令人头皮发麻。
浓雾依旧没有散去的迹象,反而因为深入这片死亡礁区,显得更加阴森。腐臭的气味几乎凝成了实质,粘附在每个人的口鼻之间。偶尔,能听到远处迷雾中传来几声空洞而悠长的回响,像是某种大型水下结构在洋流冲击下发出的呻吟,又像是……某种不祥之物在黑暗中的低语。
“我们……到底要去哪里找那‘定魂引’?”云梦谣忍不住问道,她的声音在这片诡谲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微弱。
灰衣人回过头,雨帽下的阴影似乎正对着她,沙哑地道:
“去找这里最大、最邪门的一艘船……海盗王,‘混海蛟’郑殃的座舰——‘海王号’。那‘定魂引’,就在它的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