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再次洒入值房，光影在布满卷宗的桌案上切割出明暗的界限。
陆鸣搁下笔，揉了揉眉心，目光落在对面正襟危坐的崔小玉身上。
她正以惊人的速度浏览着一份关于地府旧有物资调拨流程的卷宗，指尖偶尔在某个不合规的节点轻轻一点，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冰蓝色标记，动作精准得像一部运转良好的精密仪器。
“小玉，”陆鸣开口，声音平和，带着一丝试探，“关于我们之前讨论的，建立新的功过考评与资源分配联动机制，我有一个初步构想……”
他简要地阐述了自己的想法，核心是利用轮回反馈数据动态调整各司衙的功德配额，打破现有固化分配带来的效率低下与不公。这构想还很粗糙，充满了理想化的色彩。
若是以前的崔小玉，或许会蹙眉沉思，提出各种现实阻碍，与他进行一番激烈的辩论。
但此刻，她只是微微抬起眼帘，那双清澈却冰冷的眸子看向陆鸣，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直接切入核心：
“构想具备基本逻辑合理性。但需解决三大前置法律障碍：
一，《阴律·功德卷》第三百二十四条明确规定了固定配额制，修改需启动‘律法重议’程序，门槛极高。
二，轮回反馈数据的真实性、及时性如何确保并纳入律法认可的证据体系？
三，新机制下，必然触动现有既得利益群体，需预设应对其援引《地府维稳例》进行反制的法律预案。”
她的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像经过最严谨的编码，直指陆鸣构想中最脆弱、最关键的环节。
没有质疑，没有否定，只有基于绝对理性的事实陈述与风险预警。
稍作停顿后，她又补充道：“此外，需注意对方可能援引《天庭巡察通则》附件中关于‘维持三界稳定’的模糊条款，将此次改革尝试曲解为‘引发地府动荡’，从而提请天庭进行高阶干预。”
陆鸣微微一怔，随即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是了，这就是现在的崔小玉。她不再有情感化的担忧或鼓励，但也彻底摒弃了无谓的情绪干扰，变成了最纯粹、最高效的“规则处理器”和“战略分析仪”。
她不仅能看到明面的障碍，更能洞察潜在的、更高层级的杀招。
他忽然发现，在这种状态下，他们之间的交流反而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前所未有的高效与默契。
他不再需要解释动机，不需要安抚情绪，只需要提出想法，她就能瞬间理解其本质，并从浩瀚的律法库中，精准揪出所有潜在的规则冲突与执行难点，甚至预判对手的反击策略。
“我明白了。”陆鸣点头，非但没有气馁，反而精神一振。
他略一沉吟，指尖在虚空轻点，魂力勾勒出一个简易的架构图：“那么，我们第一步，便是起草一份《关于提请审议修改〈阴律·功德卷〉部分条款的可行性报告》，重点论证旧有条文与地府长远发展目标的矛盾。法律依据和程序梳理，就拜托你了。判例和数据挖掘由你主导，秦昭负责技术实现和轮回司数据接口标准化的初步研究。我会让孙毅去摸清功过司那几个老家伙的底牌和近期动向。我们要打的，是一场立体的战役。”
“任务已接收。”崔小玉立刻回应，眼神专注于陆鸣勾勒的架构图，“预计需要调阅自幽冥历三万年以来所有关于资源分配规则修订的判例及会议纪要，以及近五百年各司衙功德消耗与业绩产出对比数据。秦昭的技术支持节点需在三个工作日内明确基础方案框架。”
“好。”陆鸣应下。
一种新型的伙伴关系正在形成——他负责提出宏观构想和破局方向，并统筹全局；她负责将构想转化为在法律框架内无懈可击的具体方案，并预见所有可能的规则陷阱；其他成员则在各自的专业领域精准发力。这种基于绝对理性与专业信任的协作，效率惊人。
几乎在同一时间，值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是谢必安和范无救。他们没像往常一样直接推门而入，而是在门外停下。谢必安轻轻咳嗽了一声。
陆鸣与崔小玉对视一眼，无需言语，陆鸣微微颔首。崔小玉便继续沉浸在她的律法海洋中，仿佛外界一切与她无关。
陆鸣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一道缝隙。
谢必安脸上挂着惯有的、却略显收敛的笑容，低声道：“陆兄弟，判官殿那边刚传出来风声，功过司那几个老家伙，好像对你们参事处最近过于安静有点不放心，打算找由头查查你们的旧档。”
范无救站在阴影里，补充道：“风声阁老黄让我们带句话，城西鬼市新到了一批‘压惊’的‘土特产’，成色不错，就是路有点绕。”
陆鸣瞬间明白了。功过司要来找麻烦（信息预警），而风声阁已经准备好了一批用于“打点”或“转移视线”的资源（解决方案），并且提示交接过程需要隐蔽（“路绕”）。
“知道了，多谢二位兄长。”陆鸣不动声色地点头，“麻烦转告黄掌柜，‘土特产’我们很需要，路线图请务必详细。”
黑白无常默契地一点头，不再多言，身影迅速消失在廊道转角。从出现到传达信息再到离开，不过短短十几息时间，一次关键的信息传递与资源协调便已完成。这种效率，建立在多次生死与共的考验和日益深厚的信任之上。
陆鸣关上门，回到案前。值房内，崔小玉查阅卷宗时魂力翻动书页的微声规律而稳定，窗外，酆都城在晨曦中渐渐苏醒。内部，是他与“规则化身”之间高效而无情的思维碰撞；外部，是与黑白无常等地府内部力量心照不宣的紧密协作。
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崔小玉案头，看见她将那本记录风物诗词的闲书，工整地放在了书架最底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如同封存一个不再需要的程序。那一刻，他心中那份沉甸甸的亏欠感，与此刻高效协作带来的希望，交织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
一种无声的默契，正在参事处内外悄然流淌。它冰冷，却可靠；它无言，却强大；它承载着牺牲，也孕育着新生。
它正是这支新生力量，在面对庞然大物般的旧秩序时，赖以生存和进攻的最重要武器。
前路漫漫，但这种建立在绝对理性与深厚信任之上的新型协作模式，让他们看到了在绝境中走出一条生路的可能，也让他们拥有了撬动旧秩序根基的第一根杠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