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都的清晨,冥河上空终年不散的雾气显得格外浓重,晨光在其间挣扎,最终落在枢要参事处值房的窗纸上,只剩下昏沉一片。
值房内,空气凝滞。灯盏里的魂火燃烧了一夜,已显得有些黯淡,光线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上投下摇曳的阴影。墨汁与陈旧纸张混合的气味,掺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姜灵儿调制的安魂香息,构成了此地独有的氛围。
陆鸣缓缓放下那支浸润了他一夜魂力的判官笔,笔杆温润,但他的指关节却因长时间紧握而僵硬泛白。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一夜的疲惫与凝聚在报告中的沉重一并呼出。
案头,那份《关于修订〈阴律·功德卷〉部分条款的可行性报告》初稿墨迹已干,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仿佛不是用墨,而是用某种决绝的意志镌刻而成。它不仅仅是一份文书,更像一柄试图撬动地府运行了万古、早已锈蚀凝固的规则巨石的杠杆。
他站起身,魂体深处传来一种空乏的滞涩感,如同被抽干了力量的泉眼。目光扫过值房。
姜灵儿正悄无声息地将一碗热气渐弱的养魂汤和一碟精巧的茶点换到他手边。见他看来,她并未多言,只是眼神交汇间,那清澈的眸子里传递出无需言语的支撑与一丝深藏的忧虑。
房间另一角,属于阿罗的位置空着。按照约定的时辰,她此刻应在某个不显眼的角落,或是与某个对现状不满的小族首领会面,用她特有的、融合了夜叉族直率与必要谨慎的方式,为“革新”这株幼苗在坚冰之下寻找可能的缝隙与养分。
隔壁房间,隐约传来孙毅和秦昭压低的讨论声,间或夹杂着翻阅厚重典籍和古老玉简的沙沙声。他们正在判官殿特许调阅的、散发着历史尘埃与霉味的故纸堆里,试图从过往的成败与血迹中,找到能为今日行动提供依据的先例或警示。
而崔小玉,依旧置身于靠墙那片被高耸律法书架阴影笼罩的区域。她面前摊开的报告初稿上,正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浮现出冰蓝色的魂力批注,字迹工整、冰冷,剔除了所有不必要的修饰。那光芒不带丝毫暖意,恰似冥河底层永恒冻结的玄冰。
她的审阅过程高效得近乎残酷:指尖划过,便能精准定位一处引用的律法版本已然过时;魂光微闪,便能构建出复杂的律法符文链,指出某处关键论证必须嫁接《后土清约》的古老权威,方能抵御即将到来的、源自程序层面的剿杀。
她本身,已成为规则的一部分,是确保这艘航向未知深水区的小船不至于在法理风暴中瞬间倾覆的、最冷静也最无情的压舱石。
陆鸣走到她身侧,目光掠过那些散发着寒意的精准批注。那份因她巨大牺牲而烙下的沉重亏欠,与此刻必须依赖这份“绝对理性”所带来的刺痛感,再次交织着啃噬他的内心。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小玉,这一步,我们不能错。”
崔小玉的头颅维持着审阅的角度,没有丝毫偏移。回应在短暂的、如同魂力回路运转般的延迟后传来,音调平直:“逻辑自洽度,百分之七十八点三。法理完备度,需提升至百分之九十以上,方可具备提交审议的基础价值。目标明确,路径清晰。感性肯定,冗余。”
陆鸣沉默颔首,已然接受这种剥离了所有情感交互的沟通方式。他转身,面向值房内有限的几人,没有拍手,只是气息微沉,便让所有人的注意力汇聚过来。
“初稿已成。”他开口,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却斩断了所有犹豫,“但这只是开始。此文一旦递出,我们便再无转圜余地。不再是个案纠错,而是理念宣战。”
他的话语简洁,却重若千钧:“要面对的,不仅是九天之上的直接打压,更是依附于旧规则的所有既得利益者,以及无数视变革为洪水猛兽的守旧灵魂。我们触碰的每一条陈规,都可能牵动一张盘根错节的网。”
他的目光掠过姜灵儿那双写满担忧却异常坚定的眼眸,扫过隔壁闻声停下讨论、面色凝重望来的孙毅和秦昭。
“前面,是真正的深水区。”陆鸣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又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暗流能绞碎魂骨,水下的礁石比想象的更坚硬。一步失算,便是万劫不复。”
他略一停顿,目光骤然锐利,“但我们,已无退路。从此刻起,‘规则革新’,便是参事处存续的唯一意义。”
指令随即清晰下达,不容置疑:
“孙毅,你全力配合小玉,完成法理核验与所有漏洞修补。重点是她标注的那几处高风险条款,尤其是《阴律》第七百二十条可能引发的反制,我要看到完整的破解方案。”
“秦昭,轮回司数据接口的技术可行性评估与初步对接方案,由你负责。新模型不能悬空,需要确切的实施路径。判官殿的高级数据权限,我会亲自向崔判官争取。”
“灵儿,后勤与魂体调养至关重要,接下来的消耗会远超以往。”
“阿罗回来后,让她立刻来见我。我们需要她带回的,不是模糊的意向,是确切的盟友名单与各方的真实底线。”
任务已明,无人多言。值房内再次陷入沉寂,唯有崔小玉翻阅卷宗时发出的、如同冰片摩擦的细微声响,以及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一种混合着巨大压力与破釜沉舟意志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凝结。
陆鸣坐回案前,窗外冥河上空那轮永远朦胧的光晕,似乎比方才又黯淡了几分。他知道,参事处这艘船,已彻底斩断缆绳,“革新”之帆既已升起,便只能向前,航向那片危机四伏、却也蕴含着无限可能的未知水域。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报告扉页上那四个墨沉如铁的字——规则革新。触碰到崔小玉留下的、仍散发着缕缕寒意的批注边缘时,一丝微不可察的刺痛感自指尖传来。
他清楚地知道,从这一刻起,笔下的每一个字,都不仅是文书,是投向旧秩序壁垒的投枪,是为那个遥不可及的新世界,艰难奠下的、最初也是最为脆弱的基石。
这份觉悟,让未来的每一步都需如临深渊,却也赋予了这卑微的努力以超越个体存亡的、近乎悲壮的意义。
这将是一场以三界为局、规则为刃的漫长战争。
第一子,已落。
深水区,我们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