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春天,地级市的空气里飘着两股截然不同的味道。一股是鼎盛集团上市后铺天盖地的欢庆气息,市中心最高的写字楼外墙挂着巨幅海报,林晟西装革履的身影伴着“登陆深交所,共创财富神话”的标语,在阳光下耀武扬威;另一股是李建国的建材厂车间里,铁锈与机油混合的沉郁气味,机器轰鸣声稀稀拉拉,只剩下两台老旧机床还在勉强运转,墙角堆着的钢筋水泥,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李建国蹲在车间门口,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头版标题“鼎盛上市募资35亿”刺得他眼睛生疼。他的手指在“35亿”这三个字上反复摩挲,指甲缝里的水泥渍嵌得很深,像洗不掉的执念。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个搪瓷缸,里面的茶水早已凉透,就像他这大半年来的心情。
建材厂早已不复往日的热闹。自从上次被林晟用200万抵了1000万货款,他裁掉了一半工人,缩减了产能,可资金缺口依旧像个无底洞。供应商催款的电话每天都能打爆座机,银行那边更是铁面无私,上次续贷被拒的理由言犹在耳——“鼎盛负债率过高,你司与其存在大额关联欠款,风险敞口过大”。
“爸,张老板又来电话了,说再不给钱,就把我们起诉了。”儿子李明背着书包放学回来,脸上带着担忧。他才上初中,却早已习惯了家里的愁云惨雾。
李建国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事,爸有办法。”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所谓的“办法”,只剩下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刚上市的林晟。
这些天,他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鼎盛上市上。他想,林晟现在募资35亿,身家倍增,总不至于还拖着他那8000万货款吧?那可是他当初垫资给滨江项目的血汗钱,是他扩厂时贷的款,是几十个工人的工资钱。
第二天一早,李建国换上了唯一一件没打补丁的中山装,揣着那张早已泛黄的供货合同,挤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来到了鼎盛集团新落成的总部大楼。大楼气派非凡,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门口的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眼神警惕地打量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李建国站在门口,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角,中山装的领口有些发紧,勒得他喘不过气。他报上姓名,说要找林晟,保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林总现在忙着呢,上市庆功宴都排到下个月了,哪有时间见你?”
“我是来要货款的,我有合同,8000万,你们鼎盛欠我的。”李建国急了,掏出合同想要递过去,却被保安拦住了。
“想见林总?先预约,等通知吧。”保安说完,就不再理他,转身去招呼一辆开过来的奔驰车。
李建国在门口站了整整一上午,从日出到日中,阳光越来越烈,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后背的衣服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身上。期间,他看到不少西装革履的人谈笑风生地走进大楼,看到林晟在一群人的簇拥下,从一辆豪华轿车里下来,意气风发,眼神都没往他这边瞟一下。
直到中午,他才等到一个机会。周婷从大楼里出来,看到蹲在墙角的李建国,愣了一下,走了过来:“李老板,你怎么在这?”
“周经理,我找林总,要那8000万货款,可保安不让我进。”李建国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站起来,声音带着恳求。
周婷皱了皱眉,她知道李建国的情况,也知道林晟的为人。她犹豫了一下,说:“我帮你通报一声吧,但林总愿意见不愿意见你,我就不好说了。”
幸运的是,林晟这次竟然同意见他。或许是上市后心情大好,或许是不想让一个建材商在门口闹事,丢了上市公司的脸面。
李建国跟着周婷走进林晟的办公室,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瞪口呆。办公室宽敞得能装下他半个车间,落地窗外是城市的繁华景象,墙上挂着昂贵的字画,办公桌上摆着最新款的笔记本电脑,旁边还放着一尊金光闪闪的摆件。
林晟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手里把玩着一个玉扳指,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带着几分不耐烦:“李建国,你找我有事?”
“林总,”李建国攥紧了手里的合同,声音有些颤抖,“你看,滨江项目的供货合同,你还欠我8000万货款,现在你们上市了,资金充裕,能不能把钱还给我?我的厂子快撑不下去了。”
林晟听完,嗤笑一声,放下玉扳指,身体前倾:“李建国,你这点格局怎么能做大生意?8000万而已,急什么?我现在募资35亿,正在布局更大的项目,文旅城马上就要大规模回款了,到时候别说8000万,就是给你一个亿的供货订单,也不是不可能。”
他的话像一颗糖,瞬间甜透了李建国的心。李建国的眼睛亮了起来,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林总,你说的是真的?文旅城回款后,你真的会还我钱,还会给我新订单?”
“那当然,”林晟拍了拍胸脯,语气斩钉截铁,“我们现在是上市公司,信誉第一。这样,等文旅城第一笔回款到账,我先还你2000万,剩下的6000万,等项目全部回款后一次性结清,另外,我再给你3000万的文旅城建材供货订单,怎么样?”
李建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紧紧握着林晟的手,仿佛握住了救命稻草:“林总,谢谢你,太谢谢你了!你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从鼎盛总部出来,李建国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阳光不再刺眼,而是变得温暖柔和,路边的花草都仿佛在向他微笑。他一路哼着小曲,脚步轻快地回了家,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拿到2000万后,先还供应商的钱,再把裁掉的工人招回来,扩大产能,好好大干一场。
可现实的难题还没解决。建材厂已经快断粮了,原材料见底,工人的工资也快发不出来了,他必须先筹钱撑到文旅城回款。他想到了亲戚,一个远房表哥这些年做建材生意赚了些钱,手里有闲钱。
他提着两瓶好酒,硬着头皮去了表哥家。表哥听他说明来意,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建国,不是我不帮你,你这厂子现在什么情况,我也知道。林晟那个人,你还信他?上次你被他坑了还没吸取教训?”
“表哥,这次不一样,”李建国急忙解释,“鼎盛现在是上市公司了,募资35亿,林总亲口答应我,文旅城回款就还我钱,还会给我新订单。你就帮我这最后一次,等我拿到钱,马上就还你。”
他好说歹说,磨了一下午,表哥终于松了口:“行吧,我就信你这最后一次,给你凑500万,但是丑话说在前头,到期你要是还不上,可别怪我不讲情面。”
拿到500万,李建国立刻给供应商打了一部分货款,订了原材料,又给工人发了拖欠的工资。车间里的机器重新轰鸣起来,工人们脸上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李建国看着这一切,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为这500万四处奔波时,他的妻子王秀兰也在默默为这个家付出。王秀兰这些天看着丈夫日渐憔悴,心里疼得厉害。她知道丈夫好面子,不肯跟她说工厂的困境,可她心里清楚,仅凭那500万,根本撑不了多久。
思来想去,王秀兰做出了一个决定。她找出家里的房产证,那是他们结婚时买的老房子,是这个家唯一的固定资产。她瞒着李建国,偷偷去了银行,把老房子抵押了,拿到了200万。她把钱存进了李建国的银行卡里,没有告诉他,只是每天变着花样给她做些好吃的,劝他别太劳累。
李建国发现银行卡里多了200万,又惊又喜,以为是哪个供应商缓了账期,或者是表哥又偷偷加了钱,他没多想,只当是老天爷在帮他。他用这笔钱买了更多的原材料,建材厂的生产终于步入了正轨。
那天晚上,李建国难得睡了个安稳觉。他梦见自己的建材厂越做越大,成了当地最大的建材供应商,他和妻子、儿子搬进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再也不用为钱发愁。他梦见林晟如约还了他8000万,还给了他3000万的订单,他的生意红红火火,一片欣欣向荣。
可他不知道,这个美好的梦,就像泡沫一样脆弱。林晟的承诺,不过是又一个画饼,文旅城的回款,早已被他挪去偿还信托债务和填补财务窟窿。他所谓的“最后希望”,不过是把他推向更深深渊的诱饵。
夜深了,李建国睡得很香,嘴角还带着笑容。王秀兰坐在床边,看着丈夫疲惫的脸庞,轻轻叹了口气,把被子往他身上拉了拉。她不敢告诉丈夫,房子已经抵押了,她怕丈夫承受不住这个打击。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林晟能信守承诺,祈祷这个家能挺过这一关。
窗外,鼎盛总部大楼的灯光依旧亮着,像一只巨大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座城市里所有被欲望裹挟的人。李建国的“最后希望”,在这璀璨的灯光下,显得如此渺小而可悲,注定要在即将到来的风暴中,被彻底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