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那日在值房里对着预算文书露出的意味深长的笑容，仿佛是一道无声的号令。没过多久，整个咸阳宫，乃至整个关中平原，都像一架被上紧了发条的巨型战争机器，开始为始皇帝嬴政统一天下后的第一次大规模东巡，高速运转起来。
这日清晨，天色尚未完全放亮，咸阳宫的正门——巍峨的冀阙之前，已是另一番景象。如果说平日里这里是肃穆与权力的象征，那么今日，这里则化作了一场流动的、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帝国力量博览会。
旌旗！首先是数不清的旌旗！玄黑色的秦军战旗，上面绣着金色的玄鸟，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无数只巨大的翅膀，即将遮蔽东方的天空。各色仪仗旗帜、彩幡羽葆，组成了色彩的森林，矛戈如林，戟槊森然，金属的锋刃在熹微的晨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寒光，连成一片令人心悸的星海。
卫队！盔明甲亮的卫士，如同用陶范批量烧制出来的兵马俑，面无表情，眼神锐利，组成了钢铁的城墙。骑兵胯下的战马，清一色的高头大马，佩着华丽的鞍鞯，不安地刨着蹄子，喷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雾。步兵、车兵、弓弩手……各兵种排列成严整的方阵，沉默中透出的杀伐之气，足以让最勇敢的敌人胆寒。
而在这片旗帜与兵甲的海洋中央，是最为核心的车驾队伍。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那辆皇帝专属的“金根车”。车身通体以金银装饰，雕刻着繁复的云龙纹样，车盖如同华盖，垂下精美的流苏。最为夺目的是驾车的六匹骏马，毛色纯白，无一丝杂毛，高大神骏，训练有素地站立着，仿佛神话中羲和御日的神驹。这“天子驾六”的规格，本身就是无上权威的宣示。
在金根车前后，还有众多形制相似但规格稍低的“副车”，如同众星拱月。这既是仪仗的需要，也是为了安全——毕竟，博浪沙那惊天一掷的铁椎，以及微服出巡时街巷中的刀光剑影，还如同昨日阴影，萦绕在不少知情者的心头。谁知道那些被打趴下的六国贵族，会不会再派来个“张良第二”或者“荆轲复生”呢？
宫门缓缓开启的沉重吱呀声，打破了黎明前的最后寂静。
百官依序跪送。丞相李斯站在文官队列的最前方，他今日穿着庄重的朝服，眉头却不如往日那般舒展。这次巡游，沿途政务协调、后勤保障、地方接驾、安全警戒……千头万绪，大部分压力都落在他这个丞相肩上。他眼角余光瞥了一眼那辆金根车，车厢紧闭，看不到皇帝的身影，但他能想象出陛下此刻的心情——既有展示功业的豪情，恐怕也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自身健康和潜在威胁的焦虑。李斯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只盼这次巡游一切顺利，莫要再出什么岔子。
而在侍从的队伍中，中车府令赵高，则显得异常从容。他今日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宦官官服，显得格外精神。他的位置非常巧妙，既靠近皇帝的车驾，又不那么起眼。他微微垂着眼睑，似乎只是在恭敬地等待，但那偶尔扫视全场、尤其是在金根车和那些副车上停留片刻的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子。他看到了那些副车，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在冷笑，又像是在赞许自己的某种预见。他知道，皇帝内心的裂隙，正通过这些细节悄然扩大——对安全的过度关注，本身就是恐惧的体现。而他，乐于见到这种恐惧，并准备随时利用它。
“吉时已到——！” 礼官拖长了声音，高声唱喏。
刹那间，鼓乐齐鸣！浑厚的钟鼓声，清越的管弦声，交织成一曲雄浑的帝国乐章，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也驱散了清晨的最后一丝寒意。
庞大的队伍，开始像一条苏醒的巨龙，缓缓蠕动起来。
最前面的仪仗和开路骑兵率先动了，然后是各色旌旗方阵，接着是百官的车驾，最后才是皇帝的核心车队。车轮碾过咸阳城中心以黄土精心垫筑、又洒了清水的“驰道”，发出辚辚的声响，沉闷而富有节奏，如同帝国的心跳。马蹄声嘚嘚，铠甲的叶片随着步伐哗哗作响，混合着乐声、口令声，形成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声浪，向四周扩散开去。
队伍驶出宫城，进入了咸阳城的街道。
此时的咸阳主街两旁，早已被全副武装的士兵隔出了宽阔的通道。通道之外，是黑压压一片被勒令前来“瞻仰天威”的咸阳百姓。
这些百姓，大多面带菜色，眼神复杂。他们穿着粗麻布衣，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努力想看清这支传说中的皇帝仪仗。好奇、惊恐、敬畏、麻木……种种情绪混杂在他们脸上。
“老天爷，这得多少人马啊……”一个老农喃喃自语，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旗帜和这么亮的盔甲。
“快看那马车！金子做的吗？那么大！那得多少金子啊！”一个半大的小子惊呼，被他身边的母亲赶紧捂住了嘴，生怕惹祸上身。
“啧啧，真是威风……这就是灭了六国的皇帝啊……”有人低声感叹，语气里说不清是自豪还是畏惧。
也有那经历过战乱、或是家中子弟被征发去修长城、阿房宫的家庭，眼神中则带着隐藏的怨恨与无奈。他们跪在人群中，低着头，不敢直视那威严的队伍，只在心里默默计算着，这次巡游，又得耗费多少民脂民膏，会不会又有新的征发落到自己头上。
嬴政，此刻正端坐在那辆华丽而封闭的金根车内。
车厢内部铺着厚厚的软垫，设有固定的书案，甚至还有一个小型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气，以抵御初夏的闷热。但他并没有在处理政务，也没有享受这份舒适。
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挑开了车窗边厚重的锦缎帘幔的一角，露出一条缝隙。
目光，透过这条缝隙，投向窗外。
窗外，是迅速向后掠过的咸阳街景，是那些跪伏在地、如同潮水般起伏的黑色人头，是整齐划一的士兵背影，是高耸的城墙，以及城墙外那广袤的、在晨光中展现出勃勃生机的关中平原。
他的目光，似乎越过了这些近处的景象，投向了更遥远的东方。
那里，曾经是韩、赵、魏、楚、燕、齐的土地。那里，有高耸的太行山，有奔腾的黄河，有广袤的中原，有富庶的齐鲁，有烟雨朦胧的江南……如今，这些地方，都只有一个名字——大秦！
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如同温热的泉水，瞬间涌遍了他的全身。横扫六合，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设立郡县，北击匈奴，南征百越……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嬴政，凭借无上的意志和力量，亲手缔造的！他是这亘古未有的庞大帝国的唯一主宰！
这种掌控一切的感觉，是如此的美妙，如此的令人沉醉。它暂时压下了时常缠绕他的病痛，驱散了对于死亡的隐约恐惧，甚至冲淡了因徐福东渡杳无音信而产生的一丝焦躁。
然而，在这极致的满足感深处，一丝若有若无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清晰察觉的“不踏实感”，如同水底的暗礁，悄然浮现。
是的，他拥有地图上勾勒出的庞大疆域，他拥有无数臣民和军队，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这一切，大多是通过竹简上的文字、臣子的口述、以及冰冷的统计数据来感知的。那些被征服的土地，那些被纳入版图的河流山川，那些被强制使用小篆和秦律的六国遗民……他们真的，从内心深处，臣服于他了吗？
博浪沙的铁椎，微行时的刺杀，还有各地郡守奏报中隐约提及的“民有怨言”、“匪患未靖”……这些都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提醒着他，统一，不仅仅是疆域的合并，更是人心的归附。而后者，远比前者要艰难和漫长。
这次巡游，与其说是单纯的炫耀武力，不如说是他试图用双脚“丈量”自己的帝国，用双眼“确认”自己的统治，用这浩荡的皇威，去“压实”那些可能还飘摇的人心。他需要这种亲身的巡视，来获得一种地图和奏章无法给予的、踏实的掌控感。
队伍已经驶出了咸阳城，踏上了宽阔、平坦、笔直，如同利剑般劈开原野的“驰道”。这是秦帝国高效的交通网络的主干，专供皇帝车驾和军事调动使用。
驰道两旁，景象与城内又有不同。每隔一段距离，便有当地官吏率领乡民，跪在道旁迎驾。他们显然经过了精心的准备，道路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甚至还移植了一些花草作为点缀。但当皇帝那标志性的金根车隆隆驶过时，那些跪伏在地的农夫、村妇们，身体往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那是源于内心最深处的、对未知权威的恐惧。
嬴政放下了车帘，将外面的景象隔绝。车厢内恢复了寂静，只有车轮碾压路面的单调声响。
他闭上眼睛，靠在软垫上。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东海那波涛汹涌的景象，浮现出徐福所说的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的模糊轮廓，浮现出那能让人摆脱生死束缚、永享权力的不死仙药……
现实的功业与虚幻的长生，如同纠缠不清的藤蔓，在这个帝国最高统治者的心中，交织成一幅复杂而矛盾的图景。
车驾外，丞相李斯骑着马，紧随在御驾之后，不时与身边的随行官员低声交代几句，处理着沿途送来的紧急政务，眉头始终没有完全舒展。
而赵高，则安静地侍立在御驾旁的一辆副车上，他的位置能让他清晰地听到皇帝车驾的任何异动，也能观察到李斯和所有随行重要人物的一举一动。他像一块吸水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信息，并将它们纳入自己那日益庞大的“信息库”中，进行着复杂的演算。
他知道，这次巡游，对于皇帝而言，是宣威与求证；对于李斯而言，是责任与压力；而对于他赵高而言，则是一个绝佳的、在移动中观察、贴近并进一步影响皇帝的舞台。
队伍，沿着驰道，坚定不移地向东，再向东。旌旗蔽日，车马辚辚，帝国的威严，如同实质的浪潮，冲刷着刚刚被征服不久的原野。
而在遥远东方的地平线上，那座被视为天下之中、王者告太平于天的圣山——泰山的轮廓，似乎已经在无声地召唤着这支来自西方的、试图将自身意志烙印于整个已知世界的庞大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