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的繁华，如同最上等的蜀锦，金线银丝交织出令人炫目的图案，然而细看之下，经纬之间却爬满了名为“绝望”的虱子。这绝望，在昭阳舍那终日不散的浓郁香氛中，发酵得最为彻底。
赵飞燕已贵为皇后，母仪天下的凤冠沉重地压在她曾经只知舞蹈与欢娱的头上。未央宫正殿的椒房，宽敞、肃穆，却让她感到一种无所适从的空旷。她开始怀念昭阳舍那些狎昵而私密的夜晚，那时，陛下眼中只有她旋转的裙裾和合德娇媚的笑语。如今，她虽居正位，却清晰地感觉到，陛下停留在椒房殿的时间，远不如在妹妹赵合德的昭阳舍。
而赵合德，这位被封为昭仪，位比丞相的绝色美人，心中同样盘踞着巨大的恐惧。这恐惧源于她们姐妹二人始终无法破解的魔咒——承宠多年，竟无一人能为陛下诞下子嗣。后宫其他嫔妃，偶有身孕者，也总在她们姐妹或明或暗的手段下，胎死腹中，或婴孩早夭。她们用嫉妒和权势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网住了所有可能威胁她们地位的幼苗，却也网住了她们自己未来的希望。
皇帝的恩宠如同流沙，看似温暖，却无法扎根。没有皇子，她们今日的煊赫，不过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只需一个浪头，便会坍塌殆尽。尤其是当定陶王刘欣入朝，傅太后那双精明锐利的眼睛不时扫过她们时，这种危机感便愈发强烈。
“姐姐，”赵合德倚在昭阳舍的锦榻上，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如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昨夜又梦到许氏那个贱人，抱着一个婴孩，在陛下面前哭诉……陛下看我的眼神，冷得像冰。”
赵飞燕坐在她对面的妆台前，看着铜镜中自己依旧美艳却难掩焦虑的脸庞，烦躁地拨弄着一支金步摇：“梦而已，何必自己吓自己。许氏早已失势，陛下如今连椒房殿都少去。”
“失势？”赵合德坐直身子，美眸中闪过一丝厉色，“只要她的儿子刘骜还是太子，她就永远有一张最大的底牌！而我们呢？我们有什么？”她猛地将玉如意掷在榻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陛下如今是宠爱我们，可以后呢？若他日陛下……山陵崩，新帝即位，你我无子傍身，便是那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许氏会放过我们？傅氏会容得下我们？”
她的话语，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穿了姐妹二人心照不宣的恐惧。殿内一时寂静，只有熏笼里香炭轻微的噼啪声。
“那……我们该如何是好？”赵飞燕的声音带着无助。在阴谋与固宠上，她远不如妹妹心思缜密，手段狠辣。
赵合德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凝聚起冰冷的光芒：“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让陛下，让满朝文武都相信，我们并非不能生育，只是时机未到，或是……有小人作祟！”
不久后，一场精心策划的“祥瑞”在昭阳舍上演。先是合德“偶然”发现自己寝殿的庭院中，一株原本寻常的牡丹，竟在非时非令的秋日，绽放出并蒂双花，花色娇艳欲滴，异香扑鼻。接着，飞燕在祭祀蚕神时，又“天降异象”，有五彩云气环绕其身，经久不散。
这些“祥瑞”被迅速报与成帝，并由那些依附赵氏的中常侍、宫女们添油加醋地传播开来。成帝本就对赵氏姐妹迷恋至深，又因无子而心怀焦虑，闻此吉兆，不禁大喜过望，认为这是上天预示赵氏将诞育皇嗣的征兆，对姐妹二人更是宠爱有加，赏赐无算。
然而，“祥瑞”可以制造，真实的子嗣却无法凭空变出。赵合德的焦虑并未因此减轻，反而在一次次月信如期而至后，变得愈发焦躁和狠戾。她将无法怀孕的怨毒，更多地发泄在后宫其他女子身上。任何稍有姿色、可能得到成帝临幸的宫女，都会被她寻衅责罚，甚至秘密处置。而对于已有身孕或刚刚生产的嫔妃，她的手段则更加隐蔽和残忍。
一位名叫曹宫的宫女，偶然被成帝临幸，竟珠胎暗结，并在一片恐怖肃杀的气氛中，于牛官令舍（宫中低级官吏住所）产下一名男婴。这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后宫暗流中炸开。
赵合德得知后，勃然大怒，那张倾国倾城的脸庞因嫉妒和恐惧而扭曲。她立刻派中黄门（宦官）田客，手持她的懿旨，前去处理。田客带着诏狱的酷吏，直闯产房，不顾曹宫哀哀求饶，强行将新生儿夺走。婴儿被置于芦苇编成的箧中，秘密送至赵合德面前。
昭阳舍内，烛火摇曳。赵合德看着箧中那个皮肤通红、嘤嘤啼哭的弱小生命，眼中没有一丝怜悯，只有冰冷的杀意。她亲自下令，由宫吏籍武，将箧子密封，置于暴室狱中，严禁任何人探视喂食。
三日后，籍武奉命打开箧子，那名可怜的婴儿早已活活饿死，小小的身体已经僵硬。籍武心中惨然，却不敢多言，只能依令将小小的尸体秘密埋葬。
而产后的曹宫，也被赵合德赐下毒酒，逼令自尽。临死前，曹宫悲愤交加，对前来执行命令的掖庭狱丞籍武（或是另一同名官吏）哭喊道：“我儿额上有壮发，类孝元皇帝！今儿何在？已杀之乎？奈何令长信（指太后，此时应为王政君）得闻之！”
她的控诉，如同厉鬼的诅咒，在阴森的宫墙间回荡，却最终消散于无形。
此事做得极为隐秘，成帝或许有所耳闻，或许被赵合德的柔情与谎言所蒙蔽，并未深究。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类似的悲剧，在赵氏姐妹专宠的岁月里，并非孤例。许皇后旧日的势力，以及其他对赵氏跋扈不满的宫人、宦官，开始暗中收集证据，等待时机。
与此同时，定陶王刘欣在长安日久，其祖母傅太后暗中活动，与一些不满王氏专权、或看好刘欣继位前景的朝臣逐渐靠拢。而大司马王凤，则冷眼旁观着后宫的腥风血雨，对他而言，无论是许后、赵后，还是定陶王，都不过是棋盘上的棋子。只要皇帝依旧依赖他王氏，只要没有强有力的成年皇子出现，他便可稳坐钓鱼台。他甚至乐于见到后宫争斗，这可以分散皇帝的精力，也让他更容易掌控朝局。
绥和元年（公元前8年），王凤病重。临终前，他推荐其从弟王音接替大司马之位，确保了王氏权力的平稳过渡。而就在王凤死后不久，一场更大的风暴开始酝酿。
曾经依附赵氏、知晓其诸多阴私的中常侍王闳、靳严等人，或因失势，或因畏惧，开始转而向成帝或太后王政君揭发赵氏姐妹残害皇嗣、惑乱后宫的罪行。一桩桩，一件件，触目惊心。
而成帝刘骜，在经历了长期的纵欲与精神压抑后，身体早已被掏空。绥和二年（公元前7年）春三月，一个淫雨霏霏的夜晚，成帝夜宿未央宫白虎殿。是夜，他突发中风，瘫倒在赵合德的怀中，翌日清晨，便崩逝于这位宠妃的臂弯之间，终年四十六岁，史称“暴崩”。
成帝的突然死亡，如同抽掉了赵氏姐妹最后的支柱。朝野上下，积压多年的怒火与恐惧瞬间爆发。太后王政君迅速掌控宫廷，下令彻查成帝死因及后宫诸事。
在确凿的证据和汹涌的舆论面前，赵合德自知罪孽深重，难逃一死，亦感此生恩宠已尽，生无可恋，在昭阳舍内饮鸩自尽，临死前悲泣：“吾持人主如婴儿，宠倾天下，安能敛手掖庭，令闳婢（指其他嫔妃）与我争哉！”
而赵飞燕，因在成帝晚年已稍失宠，且部分罪行证据不如合德确凿，加之新即位的哀帝刘欣（定陶王）因其曾支持自己继位，暂时未予追究，甚至尊其为皇太后。然而，她的好运并未持续太久。数年后，哀帝崩，王莽掌权，便以“残灭继嗣”等罪名，将赵飞燕废为庶人，最终逼其自尽。
显赫一时，专宠后宫十余年的赵氏姐妹，就此香消玉殒。她们的结局，印证了那句古训——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而未央宫的胭脂血，不过是这个走向末路的王朝，又一抹刺目而短暂的猩红。她们的覆灭，并未带来宫廷的清明，反而为下一轮，更为酷烈的权力争夺，扫清了最后的障碍。王莽的身影，在新帝年幼、太后临朝的帷幕之后，已变得越来越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