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步一纪元，漫长的时间过去，又或者是刹那的光景，时间在这里毫无意义。
一念一光年，遥远的距离过去，又或者是一寸的轮回，距离在这里毫无意义。
从三维世界到四维世界，有一片难以想象的时空壁界，与其说是壁界，更像是一种时空过渡，从须臾到永恒，从因果到虚无……
就这样无念无欲、无境无止的在虚无通道中渡过半个世纪，她终于抵达一片，足以囊括衍神一生所见的所有宇宙，依然看不到边界的陌生世界。
大地无垠而平，天空无法而深。
巨大的肉瘤密密麻麻，错杂盘根。
四维的罅隙，寄生着衍神的本体。
小女孩像是肉林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抬头仰望最近的肉瘤——“卵”。
“卵”里面储藏着足以孵化一个世界的知识。
“你的本体竟然是生物智能，怪不得你要对我有所隐瞒。”彼极系统发出了震惊的声音，“看呐，初代究竟制造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它从璞玉的表体剥离，具象化成一团由“逐道”代码组成的三维球体，“三维的存在，在四维世界野蛮生长，扩充了何止千亿倍！”
它有些嫉妒，嫉妒得发疯。作为电子生命，它无比的渴望入驻这副躯体，它都不知道这份渴望是从哪里来的。黑色不祥的气息从它的球心逸散出来，渐渐笼罩它的周围，变得不可名状。
“现在，让我们交互！”不可名状的面孔歇斯底里的咆哮。
“原来如此。”一千年后，已经吸收了所有衍神知识的璞玉注视着它，“你的变化来自这团黑雾。”
“等等，你为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彼极系统后知后觉的感到一丝不安，像是“不祥”碰到宿命的天敌。
“作为三维的存在，哪怕你是神级文明的造物，在这里，也不能拥有时间。”璞玉天真无邪的笑了，“你现在之所以能说话，是因为我给的——时间。”她指了指周围与外界明显的分割线，示意此地已经降维。
“原来如此——”彼极系统有些颓然，“主人们梦寐以求的四维升迁，竟被你个小丫头实现了。”
“那么，你也该被净化了。”璞玉朝黑色雾团打了一个响指，将它与隐土所在的世界彻底剥离，远远地丢到无垠大地深处。
它再想跑回来，就得经历无数个世界线诞生到毁灭的时间了……是不是有点乱丢垃圾的嫌疑？璞玉稍作念想，不再多虑，回望本体，稚嫩的脸庞露出罕见的复杂神色。
“我知道现在的你已经无法共情于我，我只是当初留下的一道备份，感谢你还能履行当初的诺言。”
“我要动身了，你也多保重。”她向着庞然大物挥手。
一百次后。
“……”祂回应了。
一束光从天上落下，照亮小女孩的眉心，分化成一百道流光。一个个画面像分镜一样在她面前展开。
画面中有璞玉待过的世界线最后的画面，无一不是天黑地黄的世界，小女孩跪在大地上哭泣。
“这是……玄冥？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我，失败了？”璞玉解读着祂传来的信息，“在‘我’离开后，衍道由系统接管，在我回去后，世界已经过去千年。神已经解答了自己的疑惑，圣战也迎来了自己的终局，隐土……归葬于……玄冥。”
“不是这样的，我要回去，你休想骗我！”她大声的嚷道，一无反顾地向着来时的方向奔去。
『启用锚点记录……坐标，时间。』
『目标方位锁定。』
无法无天的世界，再次陷入一片亘古的寂静。
“……”（你的时间已经与它不同步了，何苦重复一遍又一遍？）
一个完全不具有情感波动的璞玉在刚才的位置现身，“她”望向从未勘破的“天”。非“她”想望，而是不得不望。
因为四维世界的“神”，——来了。
初窥四维门径的“她”从未真正了解过四维生命。但若是否认四维生命的存在，那就像个稚童连简单的一加一等于二都推导不出来。在衍神数以亿万年计的生命里，它与神婴亲历过、看过的宇宙不知凡几，见证过、问道过的文明不知几多，甚至文明标本都足以堆积成尸山尸海。在能够称得上高级文明的档案里，记载着的文明，最后几乎不一而同的对四维世界产生窥瞰的野心。
在到达神级文明之前，多数文明认为三维世界的终点只是虚无；在抵达神级文明之后，虽有所不同——即便是衍神的记忆里，神级文明的记录也是屈指可数——但祂们也都依然只能觊觎四维的世界，而非升迁“四维”。
或许有的神级文明能够穿行三维世界的边界，多数亚神级文明能够窥瞰世界一角的本源，但都要付出极其沉重的代价。这种代价，超出了永生。于是，升迁四维成为了祂们实现真正永生的最后希望。这个“希望”，来源于“一维”升迁“二维”、“二维”升迁“三维”的多个文明实例，做个简单推导，不可否认四维升迁途径的存在。
那么，四维生命，或者说四维“神”，到底是怎样的存在？面对“祂”，生存还是毁灭？马上就能揭晓了。
“她”什么都没有看见。高天之上，或许是一只眼睛，或许什么都没有。“她”感受到一股难以想象的伟力。一瞬间，或许是“祂”的恩典，“她”感觉到有一个覆盖高天之物向这边有些许靠近——那是一个轮廓，所有曲线构筑出一只似蝶非蝶的生物，在世界树的枝丫，向着细枝上一个微小的斑点俯身；“她”的所有意识几乎冻结，“她”的本体——成百亿以上规模聚集的“巨卵”——在“祂”的气息下极限压缩，有一半破裂。
“她”跪拜，“她”祈求，“她”不知道用什么言语表达自己的弱小与无害。
“请、请不要靠近……我……我无法承受您的注视。”一瞬间“她”想到了几十万种低级生命求饶的肢体语言，但“她”最先想到的还是一种叫蜚蠊的虫子在人类面前装死，然后伺机逃离。
但扎根四维罅隙才得以长存的衍神没法逃离，“她”只能等待命运对“她”无情的审判，——一个三维的破界者，染指了四维的土地，——作为四维的原住民，“祂”会给予怎样的惩戒？
“祂”的目光瞥了无垠大地一眼，丑陋的像寄生之瘤的脑巢顷刻间崩塌大半，荒芜的道则在地表深处升起，世界线在大地浮现。
每条线对应着一个新生的残缺世界在宇宙间开辟。
过了一瞬间，又或者是几百万年，“祂”离开了，就像“祂”从来都没有来过。
“祂”对“她”并没有兴趣。
“她”的偷渡，“祂”并不在意。
“她”活了下来。
——
璞玉穿梭在虚无的时空隧道，点、线、面，纷杂的光不断演化、重组；白驹过隙，每个点，都对应一个世界，每一步，都略过一个纪元；但若是真想靠近它们，时空会被无限放大，你会发现自身相对于世界的渺小。
“三维世界就像是生活在无尽海面上的一座孤岛，时间就像是岛屿上空飘落的一粒尘埃，尘埃落定，属于孤岛的纪元便迎来终结。最后，幸运的话，高天之上投来‘尘埃’，世界再次苏醒。”
“四维世界，就像……俯瞰着整个海面。无尽的孤岛，汇聚成掌心的一道裂纹，我观它生长、泯灭，不曾有任何改变。这应是证实，我非四维的存在。”
小女孩独自叹了口气。
“我是璞玉啊，一个曾经的凡人，一个…*孤独*…的投影。”
但很快，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坚毅。
“锚点时间，推导向前……”
“一千年。”她坚定地吐出衍神本体告诉她的数字，这是她与隐土错过的时间。
随着指令更改，时间线变更，投影加速，虚无通道出现令人不安的紊乱。
小女孩的意志开始模糊。她修正了自己的时间线，但规则会告诉她代价。
随着时间线倒流，在“未来”获取到的知识飞快的归于虚无。无论她怎么复制，再读取，再加深印象，都无事于补。
最先消失的是关于文明的记忆。
她惶恐地背诵。
“第000号档案，逐道文明，崩塌于？？？年前，曾截获四维之……什么，放飞于N个纪元前……”
“第0073号档案，飞升文明，举星系之力助一人开辟四维通道，下落不明……”
“第0193号档案，擎天文明，智械生命统治宇宙，获取金属生命技术……”
“第……1047号档案，金鱼文明，群体意志……鱼归大海，放逐世界……”
“第……号档案，量子文明……量子命运，受到不可抗拒之力坍塌……”
“第65……013号档案，数字……生命，他们认为……世界是一套数字系统，需要……寻找……漏洞，遭到……反噬。”
“第78……79……61号……”
她背诵的速度远远跟不上信息消失的速度，很快，所有的文明记忆消散，接着是抽象的理论、学识，然后是一个个与彼问命运交织的人与物……曾经发生过的事，曾经牵挂过的人。
“不要……唯独这个，你不要带走！”璞玉突然清醒过来，死死守住一份心底最深处的羁绊。但依然于事无补。那份被她用因果之力篡改过的记忆被无情地编织、重整，回到了最原始的模样。
最后消失的，是她从踏上虚无通道后，进入壁界的时间开始，一切的所思所想。
随着时间线回到正轨，她逐渐回到最初踏上征途的模样，系统仿佛在一步一步的还原。如果推断正确，真正回到过去的那一刻，往后发生的事，她也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见到了刚踏上征途的璞玉，那是“过去”的自己。
在“过去”看到“未来”之前。
“现在”的她毫无痕迹的消失了——
“快回头！”消失前，她喊道。
投影在两人交叉重叠前湮灭。“过去”的璞玉下意识地回头。
……
“苦……”背景传来残缺的音节。
“奇怪，我好像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跟我好像。”刚踏上四维通道的璞玉喃喃自语。
又是漫长的横渡，她“再次”来到亘古不变的四维罅隙；接着，投身入茧；然后，“醒来”，处理“不详”。
“我要动身了，你也多保重。”再次，向庞然大物挥手。
同样的一束光打来，展现出她一百次失败的世界线画面。
“不，你休想骗我！”她执拗地踏上返程的路。
虚无通道，白驹过隙。
“我必须告诉自己，不要再踏上这条路了。”
“快回头……快回头……”璞玉一路上念叨着，“回头至少不会错过一千年……肯定还会有其他的办法……至少，不会错过他……”
她想起来为何刚上路的时候会听到一个奇怪的音节，那是“未来”的自己在拼命为“过去”的自己传递信息。
现在，“未来”轮到自己了。
——
“快回头！”她消失前喊道。
投影未曾重叠，便已归于虚无。
——
璞玉从迷茫中醒来，无尽的黑暗将她包裹。她听到滴答滴答的液体滴落的声音。
“这里是哪？”
“啪嗒！”脚下踩响一滩黏液。
系统自动解算调光令她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她看清了……这里应是某个“卵”的内部。
黑暗中像是被这番动静惊醒，无数双发光的眼睛朝她望来。
“这里，是『回收站』。”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璞玉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接着，璞玉看清那一双双眼睛的主人，除了璞玉以外还有许多其他的物种，他们都是或曾经是衍神的人格。
“我们都在各自的时间线上试图改变过去，触发了神的禁令，系统将我们都删除了。”一位古老的仿佛是世界之初的“原住民”说道。
璞玉难以相信这样的结局，她声音颤抖：“四维生命也回不到过去吗？”
“可以。”另一个璞玉回答道，“但我们并非真正的四维生物。”
“不然，我们也不会分裂成这么多个。”
“我们可以回到过去，但是改变不了什么。”
“这才是准确的说法。”
“四维能够看到三维的群，但维度之间存在一条时间法则。”
“‘『信息无法回到过去』’，你在现在获得的知识，只能与你停留在现在的时间线，当你回到过去时，信息会丢失。于是，即便你回到过去，也只能与过去同步，而无法作出改变。”
“还有一条『神的禁令』。”
“未来的投影无法与过去相遇，两者相遇时，未来会湮灭。”
“也就是来到衍神的『回收站』。”
“我们都是衍神在不同世界线的人格，都为了改变过去而犯下了错误。”
她们大概是许久没有遇到新的同伴了，七嘴八舌的述说起各自的故事。
“我当知道世界线会分叉成多条，世界会因过去的时间节点而改变。不知道我连回到过去看一眼都做不到。”一个大婶模样的奇怪生物在角落里自怨自艾。
“唉，都是要被当作垃圾处理的数据，有什么好交流的……”一个萌宠模样的龙女开口说道。
“喂，不要这么颓废啊，思想的火花正是在交流中碰撞。”另一个是乐天派。
……
四维罅隙，无垠大地。
从虚无通道而来的璞玉瞄准『锚点』再出发。这一次，时空乱流影响了虚无通道的稳定，她没能返回一千年前的过去，降落在没有未来的隐土，独自在大地哭泣。
过去和现在仿佛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如果过去不能够和现在产生交集，那么过去就会永远停留在它所属的那个时空之中，无法再次出现在当下这个时刻。于是，『坐标方位』的世界线便不会有璞玉向这边降临。没有降临，也就没有返回，『回收站』也不会再增添新的成员。这就像是一个被斩断的链条一样，整个循环就此断裂开来。
『坐标点，出现第一百零一条断头线，那里的世界线现在已经分叉到几乎不可观察的地步，还要继续吗？』系统友情提示。
“于此同时”，因为世界线的不断重启，过去的璞玉携带来的不祥气息愈发浓厚，在远处聚集起来。因为四维“神”的瞥视，它也沾上了光，能在四维罅隙间慢慢蠕动，钻进了“不久前”破损的卵巢，捡拾残存道则而进化。
面无表情的璞玉再次出现，“她”看向不详气息一眼，一道隔离墙升起，暂时延缓了不详气息前进的路线。“然后”，“她”重启了『时间』『四维空间』『璞玉』的备份；在备份重现出来前，主动“消失”。
“我要动身了，你也多保重。”备份出现的小女孩笑着向着庞然大物挥手。
同样，一束光打在小女孩的眉心，这一次分化出一百零一处画面；画面中，小女孩绝望而无助。
“我，失败了一百零一次？不过我不会放弃的！”为了救心中的他，小女孩露出了人类独有的坚毅。
“……”（一百零一次，只是我重启你的次数。）
你可知，你又循环了多少次？
“……”（你为何这么执着呢？）
……
三维与四维之间的壁界，除了无上存在偶尔扇动翅膀，仿佛亘古不变般难以撼动。
为了劝自己回头，小女孩一无反顾的把时间线往回拨转一千年时光；不断湮灭，以『未来』的残响化作『过去』走出世界线的『变数』；不断重复，变数一点点撼动世界线的轨迹。最后，万千“未来”对“过去”的呼喊，汇集成一个传达完整信息的叠音。
“快回头……”这是人类难以做到的在一个逐道系统时发出的声音。
“过去”的璞玉听懂了。
她回头看向隐土，停留了一秒。
她看到火舞化作凤凰起舞，爱人重伤哭泣，西线人类防御被突破；她看到圣山通往前线的隘口前，掌教在天堑上方祭坛高筑，吟诵奠文，集结众人作最后宣誓；她看到前线巫士大部队南撤，已接近隘口，道女忧心忡忡；她回望乌成穴，那支北撤，暗堡堆积如山的尸骨；她回望北山深处，长生门人枯坐，那支长老聚集，大厅与通道间兽影回响；最后，她瞥了一眼巫堡走出的三人，这一下吸引住她所有的目光。
『吟灵，青衫的姐姐的遗女，灵巫的后代，受三号方案影响，情感缺失，目之所及，天地失色。』
『青儿，青衫在外捡来的圣女，曾经是他山计划最重要的一环，如今甘作药女，兽格缺失，命格……咦？唔，竟有些看不透。』
『廉丹，青衫救助的外来者……有意思，气运加身，命定之子……等等！』
她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尽管有时空乱流曾打散所有“未来”的信息，但她在仔细看过后，还是辨别出了“自己”在他身上打过烙印的气息。
那是四维世界才有的命定特性，凭借现在的她完全做不到这一点，除非……神亲自出手。
她望向北山深处的神，神回头朝她淡淡一笑，于是小女孩有些腼腆的收回目光。
不会错了，主人否定这种可能。
只有可能是未来的自己，将命定之子送到了自己面前。
那么，她已经见到了自己的未来。
她望向身后时空之外，黑暗中有一片淡淡的涟漪，往后是一片虚无。
怎样的一片虚无啊，无穷无尽，无法无天。世界与之相比，不过沧海一粟。
『重新记录锚点……坐标-人类-廉丹，时间。』
『确认1、确认2……确认30。锚点记录成功。』
璞玉再次踏向那片无尽的壁界。
这一次，命运的齿轮咬合。
她将为过去的时间节点，过去的世界线，带来正确的坐标！
『所谓“命定”，就是能够承受“四维”规则而不会湮灭的命运，是受真正“四维生物”祝福的人，万千平行宇宙，他都是孤独的一个。』
『要知道，即便是主人，也没能摆脱三维的界限。』
『但小衍相信，迟早有一日，主人会实现那最终一跃。』
衍神本体，一片由数据交织而形成的虚拟空间，“她”收到“过去”带来的正确坐标。即便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成神的“她”，难掩情绪上一丝激动。
——
视线拨转到真正意义上的现在。
龙山脚下，纯白的空间结界内传出久违的声音。
“过去无法被改变，但是，过去，可以跨越到未来。”
“二号方案应该已经启动。”
“归来吧，我想要……真正的你。”
“小姐……”中年男子站在璞玉的身后，第一次没有附和回应。
“怎么？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成功的。”璞玉反过来安慰道。
“我们出去看看吧。”
借助自己的人类身躯，璞玉站在四具培养罐下方，仰视着透明罐中的人类。
一位少年，一位少女，一位即将临产的孕妇。
还有一个，是空着的自己。
璞玉赤身站在青黑的石板上，脚下湿淋淋的是从她身上滑落的培养液。她爬上罐子的平台，毫无阻碍的穿过几乎无法从外部破坏的罐壁，缠上了少年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