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缮队的脚步声惊飞了驿站檐下的麻雀,它们扑棱棱掠过青瓦,露出梁上密密麻麻的刻痕。青禾踩着木梯凑近看,那些深浅不一的印记里,还残留着暗红的墨迹,像极了三域通铜印的颜色。
这梁有年头了。西风用卷尺量着横梁的弧度,木梯吱呀作响,你看这木纹里的浆糊痕迹,是南陆竹胶,当年用来粘裂缝的,现在还带着点竹子的清苦味。他指尖抠下点粉末,搓了搓,混着北漠的沙枣粉,难怪这么结实。
林野正蹲在墙角清理蛛网,闻言直起身,额角沾着片干枯的艾草——那是驿站老门板缝里掉出来的,据说当年商队歇脚时,总爱把艾草塞在缝隙里驱虫。老渔人说,这驿站的梁是三域匠人合修的,东陆的木匠凿隼,南陆的篾匠编筋,西陆的石匠打地基。他指着梁上一道歪歪扭扭的刻痕,你看这个字,笔画里还藏着个字头,是南陆篾匠的记号。
阿青抱着铜印匣子,正用软布擦驿站门口的石墩。石墩上凹进去个巴掌大的坑,边缘光滑得发亮。这是系马的地方吧?她伸手比了比,能拴住三匹大马呢。石墩侧面还有几行小字,是用铁钉划的:丙戌年冬,雪没膝盖,借驿站灶火烤干粮,谢守站老丈一壶姜茶——西陆驼队留。字迹被风雨磨得浅了,却仍能看出笔锋里的急急忙忙。
这里还有!青禾突然在木梁高处发现个暗格,伸手摸出卷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张泛黄的路引,上面盖着模糊的三域通印,墨迹晕染处写着:带南陆药草三十斤,东陆丝绸两匹,赴西陆换矿石。途经此站,见守站人病笃,留药五斤,盼早日康复。落款是个歪歪扭扭的字,旁边画着只缺了耳朵的骆驼。
是北漠的商队!西风凑过来看,他们的骆驼常被风沙刮掉耳朵,画里这只肯定是老伙计了。他指尖点着那只骆驼,你看这线条,一笔勾出驼峰,像不像咱们昨天在沉船湾看到的那只老骆驼?
林野把路引小心地放进匣子里,铜印的边角正好压住纸页的褶皱。守站人后来好了吗?阿青突然问,眼睛亮晶晶的,像在期待个温暖的答案。
木梯旁的老墙突然掉下来块墙皮,露出里面的草梗——那是南陆特有的稻草筋,混着黏土夯的墙,能挡住暴雨。墙皮后面还粘着半张纸片,是张药方:麻黄三钱,桂枝两钱,加姜三片煎服,治风寒。字迹和路引上的字有七分像,末尾画了个咧嘴笑的小人,手里举着碗药。
好啦,好啦。林野笑着把纸片塞给阿青,不仅好了,还把方子记下来了。
修缮队的匠人陆续到了。南陆来的篾匠正用竹条捆扎断裂的椽子,他们带来的竹篾黄澄澄的,浸过桐油,在阳光下泛着琥珀光。这竹篾得泡三天桐油,老篾匠一边绕绳一边说,当年我爹跟你爷爷学的,说这样能顶住十年风雨。他指的是青禾的祖父,当年正是他带着南陆匠人来修的这处驿站。
东陆的木匠在补梁上的裂缝,他们带来的木楔子削得极薄,像片柳叶。得顺着木纹敲进去,老木匠用斧头轻敲木楔,你爷爷说过,木头有脾气,得顺着它来,不然用不了两年就会裂。木楔入缝的瞬间,梁上的刻痕仿佛都动了动,像在舒展筋骨。
西陆的石匠则在修补门外的台阶,他们带来的石料带着淡淡的硫磺味,是从老矿里采的。这石头硬,石匠抡着锤子,火星溅在台阶上,当年铺台阶时,你太爷爷非要掺点西陆的硫磺矿粉,说能防虫子啃木头,现在看,果然台阶下的木柱还好好的。
日头升到头顶时,驿站的大梁已经稳稳架在新换的柱头上。林野踩着梯子,把那卷路引贴在梁下,又拿出铜印,在旁边的新木头上轻轻一盖。鲜红的三域通三个字,和百年前的刻痕并排在一起,像场跨越时光的对话。
你看!青禾突然指着梁上的刻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那些旧刻痕里的墨迹竟和新盖的印泥晕在了一起,它们在打招呼呢!
西风正给新椽子刷桐油,闻言抬头笑:何止打招呼,是在说我们又在一起啦
阿青把药方小心地塞进梁上的暗格,又放了把新采的艾草。这样以后路过的人就知道,这里永远有药,有火,有能歇脚的地方。
傍晚时,第一队商队正好路过。赶车的老汉看到驿站顶上重新升起的炊烟,勒住马惊喜地喊:这驿站竟修好了!他从车上搬下袋西陆的葡萄干,去年路过时还破破烂烂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焕新了。
林野接过葡萄干,往老汉手里塞了块南陆的桂花糕:以后常来啊,梁上的刻痕还等着添新的呢。
老汉咬着桂花糕,眼睛眯成了缝:一定来!我这车上还有东陆的丝绸,正愁没地方歇脚开箱呢。
夕阳把驿站的影子拉得很长,新换的门板在风中轻轻晃,铜环碰撞的声音清脆得像铃铛。梁上的新旧刻痕在暮色里渐渐融成一片,南陆竹篾的清香、东陆桐油的醇厚、西陆硫磺的微辣,混在空气里,像杯刚调好似的三域酒,让人忍不住想多闻几口。
林野摸着怀里的铜印,突然觉得,所谓传承,就是让旧的刻痕不褪色,新的故事能接上——就像这驿站的梁,老木头里长出新筋骨,照样能撑起一片遮风挡雨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