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桥在凌子风脚下发出冰裂般的脆响，像有人正用细针一下下挑动神经。
他的第二只脚刚落下，桥面突然泛起蛛网似的裂痕，碎镜边缘折射出刺目的光斑，像无数把小剑扎向镜湖对岸——苏妤正扶着石栏半跪着，金焰翻涌的眼底映出一片猩红。
停！
你不能走！她的声音带着破音，像是被人掐住喉咙硬挤出来的。
心灯之种在她识海深处灼烤，那些被强行窥视的未来片段正啃噬着她的视网膜：第九步，桥身从第三块镜面开始崩解；第十块镜砖坠入黑湖的瞬间，凌子风的身影会被影饲者的触须缠住，永远沉在这片由记忆堆砌的深渊里。
凌子风的脚步顿了顿。
他侧头看向苏妤，灰白瞳孔里的裂痕正随着呼吸起伏，像某种活着的纹路。
风卷着镜湖的潮气扑来，他听见自己胸腔里妹妹视频的播放声——那是她三岁生日时录的，哥哥看！
兔子会跳！的脆生生童音混着夜市的喧闹，此刻却比任何警报都清晰。
若每一步都知结局，还叫什么破局？他笑了，嘴角扬起的弧度和夜市摊前数硬币时如出一辙。
话音未落，破妄之墟在意识海深处轰然转动，三道半透明的残影从他背后浮起：试步影屈指叩了叩脚边的镜砖，探压影单膝跪地用掌心感受裂痕的延伸方向，测断点影则仰头盯着倒悬城的城门，指尖在虚空中划出复杂的轨迹。
镜湖对岸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
安静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顺着石栏滑坐在地。
她原本缠着绷带的手腕渗出缕缕血线，那些曾托住血莲的淡粉光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只剩眉心一点暗红，像颗即将熄灭的朱砂痣。念雪生日是腊月初七......她的声音轻得像片雪花，尾音散在风里时，睫毛上的血珠终于坠下，在石面上溅开细小的花，你忘了，我替你记着。
苏妤猛地攥住她的手腕。
心灯残焰突然暴涨，照亮安静掌心的沙盘残片——那是块指甲盖大小的碎镜，上面凝着最后一道纹路：断桥横在镜湖中央，桥上的人正回头，黑色衣摆被风掀起，露出后颈那道救小念雪时留下的刀疤。
第七步。测断点影的声音与凌子风重叠。
他的第三道残影刚消失，桥头突然腾起一阵黑雾。
破镜使裹着腥风现出身形，无面的脸上裂开三道血口，手中铜锤坠地时砸出深坑，震得镜桥又碎了两块。
凌子风的脚步却更快了。
他能看见破镜使体内翻涌的暗金纹路——和之前遇到的九影使如出一辙，只是更扭曲，像被人用重锤反复砸过的金箔。你不是守门人。他在第七步停住，破妄之眼直直刺入那团黑雾，你是被门困住的人。
铜锤举到半空的手顿住了。
黑雾里传来骨节错位的咔嗒声，破镜使的无面脸上竟裂开一道缝隙，露出半张泛青的脸——那是个穿着旧僧袍的男人，左眼处有道狰狞的伤疤，正从伤疤里渗出黑色的血。
他们说......守住门就能回家。他的声音像两块石头在磨，可门里只有镜子，镜子里只有我。
凌子风的指尖点在自己胸口。
那里贴着妹妹的视频，温度透过布料渗进皮肤。困住你的从来不是门。他说，是你不肯放下的执念。
破镜使的铜锤坠地。
黑雾突然散了，露出锤柄上缠着的褪色红绳——和少林寺药经阁前老槐树的祈福绳一个颜色。
铜锤坠入镜湖的瞬间，溅起的水花里浮起一面小镜，映出年轻的僧人跪在镜阵前，手里攥着半块写着的木牌。
镜桥又碎了一块。
凌子风低头，看见第八块镜砖的裂痕里，映出半扇朱红的门。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混着记忆里的雪落声，他听见有个小小的声音从桥侧传来，像穿过了十年的风沙，清晰得让人心疼：哥哥......
他的脚步没有停。
第八步的镜砖在脚下发出空洞的回响时，凌子风的瞳孔骤然收缩——桥侧那片被黑雾笼罩的区域，竟裂开一道朱红缝隙。
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混着记忆里的糖炒栗子香，他甚至能闻到雪后泥土的腥甜，像极了那年腊月，他背着发高热的小念雪穿过胡同找诊所时，鼻尖冻得通红却偏要往他颈窝里钻的温度。
哥哥！
童音撞进耳膜的瞬间，凌子风的脚步顿在半空。
他看见门里跑出个扎羊角辫的小团子，红棉袄上沾着星星点点的面粉，手里举着那只掉了只耳朵的兔子玩偶——正是母亲去世前最后一次给他俩做的手工。
小念雪仰着头，睫毛上凝着细雪，鼻尖冻得通红却笑得像团火：我们回家！
奶奶煮了红薯粥，还说要给我编新的红头绳！
破妄之墟在识海深处炸开刺目的白光。
凌子风的后颈泛起冷汗，他能看见女孩裙摆下翻涌的黑雾，看见她发梢间缠绕的影饲者触须，看见门内的不过是无数碎镜拼接的幻影，连窗台上那盆母亲养的绿萝，叶子脉络都是扭曲的。
可他的手指还是不受控制地蜷起，喉结滚动着几乎要应出声——上一次听见这声音，是在母亲葬礼后的寒夜，小念雪抱着兔子玩偶钻进他被窝，用冻僵的小手攥住他手腕说哥哥别怕，我陪你。
幻的。他咬着后槽牙低语，灰白瞳孔里的裂痕像活物般爬向眼角，真念雪在等我......等我破了局，带她回真正的家。
话音未落，归乡梦小屋突然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小念雪的笑脸在他眼前扭曲成无数黑点，红棉袄褪成腐肉的青灰，兔子玩偶的眼睛渗出黑血，门内的轰然崩塌，化作千万只影饲者——这些半透明的怪物长着婴儿的头颅、章鱼的触须，尖叫着扑向镜桥。
最前排的触须擦过凌子风手背，立刻灼出焦黑的痕迹，腐臭的腥气灌进鼻腔。
第九步！苏妤的尖叫混着血沫喷在石栏上。
她的金焰眼彻底褪成暗红，眼尾裂开细小的血口，心灯之种在识海深处苟延残喘——她预见的画面终于应验：镜桥从第三块砖开始崩解的裂痕，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至他脚下。
凌子风的鞋底刚碾上第九块镜砖，桥面便发出玻璃爆裂的轰鸣。
他能感觉到地心引力骤然加重，整个人像被扔进漩涡，耳边是影饲者的尖啸、苏妤的咳嗽、安静昏迷前最后一声腊月初七的呢喃。
坠落的瞬间，三道残影突然从他背后暴起：守护残念张开双臂挡在他上方，用半透明的身体硬接影饲者的撕咬；复仇残念攥紧拳头砸向最近的触须，每一拳都震得虚空震颤；冷漠残念则抓住他的手腕，指尖刺入他血肉，像根锚链将他往桥体方向拽。
借我力！凌子风咬碎舌尖，腥甜的血顺着下巴滴落。
他看见桥基处有块凸起的断钳——那是之前破镜使坠锤时崩飞的碎片，此刻正泛着暗金的光。
残影们的嘶吼与他的心跳重叠，守护残念被影饲者啃食出缺口，复仇残念的手臂开始消散，冷漠残念的指尖几乎要没入他骨缝。
他在半空翻了个旋，断钳精准刺入桥基的裂痕，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响里，他悬在了镜湖上方，衣摆被风掀起，露出后颈那道救小念雪时留下的刀疤。
桥可断，路不断——他仰头盯着倒悬城紧闭的城门，灰白裂痕已经爬满额头，声音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我活着，就是破局！
镜湖突然发出闷雷般的轰鸣。
凌子风下方的水面裂开一道缝隙，一面青铜古镜缓缓升起，镜面蒙着的灰尘簌簌掉落，映出个穿旧僧袍的年轻僧人——剑眉星目，左眼角有道浅浅的疤，正是他在家族老照片里见过的曾祖父。
镜中人开口时，声音像被风沙打磨过的石片：你若入城，必失更多。
记忆、情感、甚至这具躯壳......可若退，此局永无解。
凌子风悬在断桥下，低头看向湖岸。
安静瘫在石栏边，手腕的血线已经凝固，眉心的朱砂痣只剩针尖大一点；苏妤蜷缩成一团，指缝间渗出的血在石面上洇开，像朵开败的红牡丹。
他想起母亲去世前攥着他手说要护好妹妹，想起父亲临终前在直升机里敲着舷窗却始终触不到他的绝望，想起药经阁老槐树上那根褪色的祈福绳——原来困住破镜使的，从来不是门，而是不肯放手的执念。
我失了记忆，失了自己......他松开攥紧断钳的手，风声灌进耳膜，但我还在。
镜湖水面在他坠落时泛起涟漪，倒悬城的城门缓缓开启，门内传来无数低语，像极了小时候药经阁晨钟响起前，佛经在回廊里的回音。欢迎回家......守门人。
最后一线天光被水面吞噬时，凌子风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那声音混着镜湖深处的暗流，混着城门开启的吱呀，混着某个遥远的、熟悉的、带着哭腔的——他突然笑了，血沫在水里散成红色的雾。
湖面合拢的瞬间，所有声音都被隔绝。
黑暗里，他摸到胸口贴着的手机，妹妹三岁生日的视频还在循环播放。哥哥看！
兔子会跳！童音穿透防水袋，在他耳膜上轻轻震动。
四周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