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峰山脚下，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松树下。
瓢泼大雨毫无停歇之意，密集的雨点砸落，在山石径上汇成一道道急促的溪流。
雨幕重重，几乎遮蔽视线。一道撑着油纸伞的身影自石阶上稳步而下，伞面微倾，遮住了大半容颜，只看得出身姿挺拔，穿着一袭淡紫色的宽袍大袖。
豆大的雨滴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又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脚边溅起细碎的水花。
然而他那身淡紫袍服的下摆，竟奇异地未曾被雨水浸湿分毫，仿佛有无形的屏障将雨水隔绝在外。
老松下的千夜似有所觉，倏然回身。透过迷蒙的雨帘，他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沈卑执伞独立于滂沱大雨之中，周身清冷，与这喧嚣的雨世隔绝开来。
沈卑的目光穿过雨丝，沉沉落在老松下的千夜身上。
千夜一袭青布长褂，身姿端正挺拔，面若傅粉，眉目如画，此刻眉梢微挑，唇角噙着那抹惯有的三分笑意，正静静望着他。
沈卑一手执伞，另一只手背在身后，在无人得见处紧攥成拳，面上却平和得不显丝毫波澜。
他在千夜面前五步远处站定，声线平稳，听不出情绪：“我不记得我有什么故交，更不记得有什么老友。阁下冒雨前来，自称我的故交老友，究竟所为何事？”
雨水沿着松针不断滴落，在两人之间织成细密水帘。
千夜闻言，唇角笑意加深了几分，语气带着些许玩味：“沈仙师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入了仙门，待得久了，莫非就忘了自己的来处？”他顿了顿，目光在沈卑脸上流转，“真是让我们这些……同僚，感到心寒啊。”
沈卑指节微微收紧，伞柄发出细微的吱呀声，脸色霎时沉了下来，语气冷得浸人：“你是谁？究竟要做什么？”
千夜不答，反而向前凑近一步，气息几乎拂过沈卑耳畔，姿态亲昵如同情人低语，吐出的话却让沈卑如坠冰窟：“我是魔尊座下魔将，幻魇大人的左护法——千夜。”说完，他从容退开一步，脸上笑容渐深，好整以暇地看着沈卑瞬间绷紧的身体。
“至于我的来意，沈仙师不必如此戒备。我不会对你出手，也不会揭穿你的身份。”他抬手接住一串坠落的雨珠，“只是想请沈仙师帮个小忙。”
沈卑眼中忌惮之色更深，他紧紧盯着千夜，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休想。”
千夜唇角笑意不变，那双浅棕色的瞳孔深处划过一丝猩红，透出危险的气息：“沈仙师是入了这问心宗，就真当自己是清清白白的仙门子弟了？”
“若他们知道你体内流着魔族的血脉，知道你是魔，靠着投靠魔族以换取力量，手中……更是沾染无数仙门弟子的鲜血，”千夜声音压低，带着蛊惑般的恶意，“你说，你还能安然无恙地做你这个战峰弟子吗？”
“你……”沈卑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神色有些扭曲狰狞，“威胁我？”
千夜轻轻摇头，语气依旧轻松：“威胁谈不上，只是陈述事实。”
“此外，沈仙师何必这么急着拒绝？”他话锋一转，“我还尚未明说要请你帮什么忙，你怎知你不会……乐于相助呢？”
说着，他声音又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邪气，目光紧锁沈卑：“届时说不定……沈仙师会心甘情愿助我一臂之力。”
沈卑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地看向千夜：“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千夜挑眉，发出一个意味深长的音节：“哦？”
指尖轻轻点向沈卑心口，“那前几日在主峰半山腰……是我看花了眼？”
沈卑猛地扣住他手腕，眸中杀意翻涌。
千夜摊开双手，做出一个无辜的姿态，一边后退一边轻笑：“我并非有意窥探，只是那日去找沈仙师联络联络同僚之谊，正好撞见些有趣的事。”
沈卑的指节在伞柄上收紧，雨水顺着伞骨汇成的细流在他脚边蜿蜒。
他抬头盯着千夜那似笑非笑的脸，声音低沉：“你要我做什么？”
千夜脸上的笑容真切了两分，知道对方已然妥协
，向前踏了半步，雨水沾湿了他的青布袖口，他却浑不在意。
“我要你帮我……见到臧剑玉的首徒——覃故。”
沈卑眉头拧成川字，眼底闪过被戏弄的恼怒，声音失控且尖锐刺耳：“自归墟之海封印一事后，宗门上下皆知他被九宸仙尊拘于天极峰养伤，不得下山。”
“我如何能帮得了你？”
千夜轻笑一声，抬手拂开额前一缕被雨沾湿的发丝，神情笃定，显然有备而来：“此次的仙门大比由问心宗主办，他身为臧剑玉一脉首徒，即便无法参加，臧剑玉也不许他离开天极峰，可他还是戴着帷帽，偷偷下山……”他抬眼望向雨幕中若隐若现的主峰轮廓，“去主峰观摩各派弟子比试，不是吗？”
“你只需要安排，让我能见到他即可。”千夜退后半步，恢复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剩下的，不用你管。”
沈卑眼底疑虑更深，追问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千夜收敛了部分笑意，眼底闪过一丝狂热：“干什么？自然是打破封印，让魔尊陛下和幻魇大人他们……重见天日。”
“那和覃故有什么关系？”沈卑语气急促，带着不解与警惕。
“这就不是你该过问的事了。”千夜打断他，语气微冷，“你只要做好你该做的……”
话音未落，千夜目光在沈卑脸上细细扫过，忽而勾起一抹带着讽意的笑：“怎么，你心软了？下不去手？”
“可你不是一直嫉妒他能得臧剑玉青眼，被他收作亲传弟子么。”
千夜比沈卑高出半个头，此刻他走到他身旁，微微俯下身子，气息几乎再次拂过沈卑耳畔，声音带着恶魔般的蛊惑：“你若按我说的做，无需亲自出手……你嫉妒的这位曾经人人称颂的一代天骄，自会……跌落尘埃，身败名裂，再也爬不起来。”
“届时……他会和我们这些魔一样，被仙门百家恐惧、唾弃、追……杀。”
沈卑偏头，避开那令人不适的气息，紧紧盯着千夜，语气幽幽：“你们当真能……让他身败名裂？”
千夜轻笑一声，带着几分讥诮：“沈仙师这是在仙门待久了，连魔尊与幻魇大人他们的手段都怀疑起来了？”
“要打破归墟之海等地的封印，让魔尊陛下、其他魔将和幻魇大人他们重见天日，覃故可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而他是不可或缺的一枚棋子，左使大人和幻魇大人为了让他‘心甘情愿’为我们所用，早已布下后手，自然也给了我确保他能‘乖乖听话’的东西。”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沈卑，缓缓道：“沈仙师，这对你而言，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沈卑垂下眼睑将眸中翻涌的情绪尽数掩去，余下一片沉寂的阴影。
雨丝密集如织，敲打在青竹伞面上，发出沙沙的脆响，每一声都似敲在人心尖上。
良久，他紧绷的肩线缓缓松弛，抬起眼，目光已恢复平静，只是深处暗流涌动：“过两日大比，我会……想办法让你在主峰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