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牙石”并非一块孤立的岩石,而是一片由无数嶙峋怪石组成的、如同巨兽残破牙齿般的石林。这里地形极其复杂,通道交错,洞穴密布,易守难攻,但也同样危机四伏,容易迷失。叶青选择这里作为新的临时汇合点,正是看中了它的复杂性和迷惑性。
当叶青小组历经艰险,在约定时间抵达“断牙石”外围时,栓子和老烟斗已经先一步到达,正潜伏在预定的观察点警惕地守候。看到叶青等人安全抵达,两人都松了口气,但脸上没有丝毫轻松。
“营长,情况不妙。”栓子压低声音,快速汇报,“我们只联系上了距离最近的两个小组,另外一个小组……失去联系了。按照约定,他们昨天就应该在备用联络点留下标记,但没有。”
一股寒意掠过众人心头。在日军特工队渗透的背景下,一个小组的失联,凶多吉少。
“而且,”老烟斗补充道,脸色凝重,“我们在来的路上,发现了不止一处新的、可疑的痕迹。有些脚印很轻,刻意伪装过,但留下的烟头……是日本货。”
敌人的渗透范围和速度,超出了他们的预估。这片被视为最后屏障的鬼见愁,正在被一张无形的、由专业特工编织的细密罗网悄然覆盖。
“这里也不能久待。”叶青当机立断,“栓子,你熟悉这一带,立刻寻找两到三个备用的、彼此距离适中的隐蔽点,要足够小,足够隐蔽,最好是天然形成的石缝或小洞穴,难以从外部观察。我们不能再集中在一起了。”
她转向周瑶:“政委,把我们现有的粮食和弹药分成四份。除了我们核心小组,另外三个联系上的小组,各自携带一份物资,分散到栓子找到的备用点去。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互相联系,不准生火,最大限度保持静默。”
这是将“分散生存”策略执行到极致的做法,近乎彻底的化整为零。每个小组都成为独立存在的细胞,依靠自身的力量在夹缝中求生。
“那……指挥怎么办?消息怎么传递?”周瑶担忧地问。如此分散,一旦有突发情况,根本无法有效应对。
叶青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那枚一直随身携带的、略显陈旧的狼头木片标识符,又拿出一个小巧的、缴获的指南针。“以‘断牙石’最高处那棵歪脖子松树为基准点。每个小组记住自己的方位和距离。如有极端紧急、关乎所有人生死的情报,在午夜时分,用手电筒(缴获的,电池宝贵)向基准点方向,用预先约定的长短光信号发送。其他小组观察记录。非极端情况,绝对禁止使用!”
这是一种近乎原始、效率低下且风险极高的通讯方式,但在眼下,却是唯一的选择。它将决策和生存的压力,完全下放到了每一个小组。
众人没有异议,立刻分头行动。栓子如同幽灵般没入石林,去寻找新的藏身点。周瑶开始清点和分配那点可怜的物资。叶青则强撑着伤腿,在一块背风的岩石后,借助微弱的光线,快速绘制着“断牙石”区域的简易方位图,并标注出可能的观察点和信号接收位置。
转移在夜幕的掩护下再次进行。核心小组(叶青、周瑶、栓子、老烟斗和另外两名战士)选择了一个入口被两块交错巨石几乎完全封死、内部却别有洞天的小型溶洞作为新的落脚点。其他三个小组也各自携带着维持数天的口粮和少量弹药,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石林的不同方向。
新的藏身点阴暗、潮湿,但极其隐蔽。入口处的缝隙仅容一人侧身挤入,内部空间也不大,却有一处细小的裂缝通往高处,能提供微弱的空气流通和一丝外界的光线。这里像是一个天然的石头囚笼,却也提供了一个难得的、相对安全的喘息空间。
安顿下来后,极度的疲惫和伤腿的疼痛让叶青几乎虚脱。她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大口喘息着,冷汗浸湿了内里的衣衫。周瑶默默地递过水壶和一小块烤干的苔藓饼。
“我们……还能撑多久?”黑暗中,一个年轻战士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响起。连续的逃亡、战友的失联、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正在一点点侵蚀着这些钢铁战士的意志。
溶洞内一片沉默。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叶青咽下干涩粗糙的食物,喝了一小口水,感受着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的微弱生机。她没有直接回答那个问题,而是缓缓开口,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我知道,大家都很累,很怕。我也怕。”她坦承了自己的恐惧,这让其他人都愣了一下。“我怕闭上眼睛,就看到狼嚎峪死去的兄弟。我怕下一个失联的,就是在座的某一位。”
她顿了顿,让这些话沉入每个人的心底。
“但是,怕没有用。鬼子希望我们怕,希望我们崩溃,希望我们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自己从洞里跑出去,撞上他们的枪口。”她的声音逐渐变得冷硬,“我们不能让他们如愿。”
“我们现在像地下的老鼠,见不得光。但老鼠为了活下去,会打无数的洞,会记住最复杂的路线。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比老鼠更狡猾,比毒蛇更有耐心。”
“记住,我们每多活一天,鬼子就要多耗费一天的人力物力在这片大山里。我们每多坚持一刻,就是在告诉外面那些可能还在抵抗的人,这面旗,还没倒!”
她没有激昂的呐喊,只有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和陈述。但这番话,却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几近麻木的心脏。那个提问的年轻战士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握紧了手中的枪。
接下来的日子,是真正的“蛰伏”。核心小组几乎完全停止了外部活动。栓子和老烟斗轮流在溶洞入口的缝隙处,进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潜伏观察,记录着石林内任何风吹草动。叶青则利用这难得的“安静”,强迫自己进行更深入的恢复训练,同时和周瑶一起,反复研究那简陋的方位图,推演着各种可能发生的危机及应对方案。
他们像冬眠的动物,将新陈代谢降至最低,只为了保存那一点生命的火种。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负责观察的老烟斗突然发出了极其轻微的预警信号——有情况!
叶青立刻挪到观察缝旁,顺着老烟斗指的方向望去。月光下,只见远处石林的阴影中,有几个模糊的黑影正在缓慢而谨慎地移动!他们动作轻盈,彼此间用手势交流,正是标准的特工渗透战术动作!
这些毒蛇的触须,终于探到了“断牙石”!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只要对方再靠近几十米,就可能发现这个溶洞的入口!
叶青屏住呼吸,手缓缓摸向了腰间的刺刀。如果被发现,这将是一场在绝境中的殊死搏杀。
然而,那队日军特工在距离他们藏身点还有百米左右时,似乎被另一处更明显的岩石裂缝吸引了注意力,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探查一番后,又悄无声息地退走了,融入了更深的石林黑暗中。
危机暂时解除,但每个人都惊出了一身冷汗。敌人,就在咫尺之遥!
“他们……在搜索。”叶青退回溶洞深处,声音低沉。冢田的继任者,派出的是一支极其耐心且专业的清剿队伍,他们不急于求成,而是在用梳子一样的方式,一点点地梳理这片区域。
“我们的分散策略是对的。”周瑶后怕地说,“如果还集中在一起,恐怕……”
叶青点了点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张简陋的方位图。狡兔尚有三窟,他们现在拥有的,不过是几个随时可能被发现的临时鼠穴。下一步,该如何在这张越来越紧的罗网中,找到那个致命的线头,并将其撕开?
寂静中,只有水滴从岩壁渗落的滴答声,如同倒计时的钟摆,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日军特工队如同附骨之疽,在“断牙石”区域反复游弋、试探。他们极富耐心,行动诡秘,利用专业装备和战术,一点点蚕食着抗日团残部本已狭小的生存空间。核心小组所在的溶洞虽未被发现,但那种被猎手时刻窥视的窒息感,几乎要压垮每个人的神经。食物在快速消耗,伤员的状况因缺医少药和恶劣环境而持续恶化,沉默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叶青的伤腿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下恢复得极其缓慢,剧痛时常在深夜将她折磨醒。但她的大脑却像一台过热的引擎,在绝境中疯狂运转,寻找着任何可能的破绽。她反复推演着日军的搜索模式,发现他们虽然专业,但也并非无迹可寻——他们似乎对某些特定的地形,比如有明显洞穴特征的区域,以及可能存在水源的地方,格外关注。
“他们在按照某种‘清单’搜索。”叶青在又一次观察了外面特工队的活动后,对身边的栓子和周瑶低语,“这不是盲目的拉网,是有重点的排查。这说明,他们要么有我们之前营地遗留的某些情报,要么……就是抓住了我们生存模式的某些规律。”
“规律?”周瑶不解。
“水,食物,相对稳固的遮蔽所。”叶青的目光锐利,“这是所有生存者都必须依赖的东西。鬼子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们重点搜索的就是这些地方。”
“那我们岂不是无处可藏?”栓子脸色发白。
“不。”叶青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他们知道我们需要什么,我们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一点。他们不是在找我们吗?我们就给他们‘造’几个我们出来。”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诱饵”计划,在她脑中成型。她要利用日军搜索的规律,主动暴露几个虚假的“营地”痕迹,将这些危险的“毒蛇”引向预设的死亡陷阱,或者至少,是引向错误的方向,为真正的小组赢得喘息和转移的时间。
这个计划的关键在于“真实性”。痕迹必须足够逼真,能骗过经验丰富的特工眼睛,但又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指向真正藏身点的线索。
“我们需要一些‘道具’。”叶青看向栓子,“之前分散时,各个小组应该都还保留着一些我们抗日团特有的物品,比如特定的绷带碎片、制式子弹壳,或者……我们之前用过的那种土制手榴弹的残留引信。”
栓子立刻明白了:“我明白了!营长你是想……”
“对。选择几个远离我们现有藏身点,但符合鬼子搜索逻辑的位置。比如,那个干涸的河床拐弯处,背风,靠近石壁,像是个理想的扎营点。还有,那片地势较高的松林边缘,视野好,也容易获取柴火。”叶青在地图上指点着,“在这些地方,巧妙地留下少量战斗过的痕迹——几枚我们的弹壳,一点带血的。可以用猎物的血绷,甚至制造一个小范围的、看似匆忙扑灭的篝火痕迹。要让他们觉得,这里曾经有我们的人短暂停留,并且发生了小规模交火或被迫匆忙撤离。”
“这太危险了!”周瑶立刻反对,“万一鬼子顺着这些痕迹摸到我们真正的小组怎么办?或者,他们不上当,反而通过这些假痕迹分析出我们的活动模式?”
“风险确实有。”叶青承认,“但我们现在就像被堵在洞里的野兽,不冒风险撕开一个口子,最终只会被闷死。至于分析模式……”她冷笑一声,“我会让他们‘分析’出我们想要他们看到的模式——惊慌失措,不断转移,内部可能已经出现分裂和掉队者。”
她看向栓子:“执行这个任务需要绝对的谨慎和反侦察能力。只能你一个人去。记住,你不是去战斗,是去‘布景’。放下‘道具’后,立刻撤离,清除自己的痕迹,绕更大的圈子回来。”
栓子深吸一口气,重重点头:“明白!营长,你放心!”
当夜,栓子如同暗夜中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溶洞。他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和过人的潜行技巧,避开了可能存在的日军暗哨,在叶青指定的几个位置,精心布置了“舞台”。他故意将一枚弹壳丢在显眼却又自然的位置,将沾染了野兔血的破布条半埋在泥土里,甚至在一处背风的石凹里,用冷灰和少量未燃尽的树枝制造了篝火余烬的假象。
整个过程,他的心脏一直狂跳不止,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
第二天,效果立竿见影。负责观察的老烟斗兴奋地压低声音报告:“营长!有鱼咬钩了!一队鬼子特工在那片松林边缘停留了很久,仔细检查了栓子留下的痕迹,还扩大了搜索范围!”
叶青凑到观察缝前,果然看到那队日军特工如同发现了猎物的猎犬,在那片区域反复搜寻,甚至动用了工兵探针和军犬,虽然军犬在复杂石林地形作用有限。他们的注意力被成功地吸引了过去。
“还不够。”叶青冷静地说,“一处痕迹可能被怀疑是偶然。需要多点开花,让他们相信这就是我们的真实状态。”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栓子又冒险出击了两次,在另外两个方向布置了类似的假痕迹。日军的搜索行动果然出现了混乱和分散。他们似乎相信了抗日团残部已经化整为零,并且因为饥饿和追剿而陷入了慌乱和不断的流窜之中。特工队的搜索重点,开始明显向那些发现了“痕迹”的区域倾斜,对“断牙石”核心区域的压迫感为之一轻。
这为真正分散潜伏的各小组赢得了宝贵的喘息机会。虽然失联的那个小组依旧杳无音信,但其他小组至少暂时摆脱了被立即发现的厄运。
然而,叶青并未感到丝毫轻松。她知道,这种欺骗手段持续不了太久。日军的指挥官不是傻子,一旦他们发现所有找到的“痕迹”都最终指向虚无,很快就会反应过来这是诱饵。他们必须利用这争取来的短暂时间,找到更根本的解决办法。
“栓子,”叶青将栓子叫到身边,声音压得极低,“你对这一带最熟。有没有可能,找到一条连鬼子都想不到的,可以暂时离开鬼见愁核心区域的路径?不需要能走大队人马,只要能让你一个人悄无声息地摸出去就行。”
栓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叶青的意图——营长这是要重新启动建立外部“眼睛”的计划!在内部被紧紧压迫的时候,从外部寻找破局的机会!
他皱紧眉头,仔细回想着鬼见愁周边那些被视为绝境的悬崖、沼泽和密林。“北面……靠近‘死人谷’的那片区域,都是绝壁和毒瘴,几乎没人去过。但早年我听一个老猎户醉后提起过,说那里在特定天气,瘴气会暂时消散,崖壁上好像有采药人留下的古老栈道痕迹,只是年久失修,极其危险……”
“就去那里看看。”叶青果断下令,“不要强求,以侦察为主。如果确实有路,记住路线和通过的条件。我们需要一条真正的‘生路’,不仅仅是为了转移,更是为了……反击。”
她的眼中,重新燃起了那簇自狼嚎峪陷落后就几乎熄灭的、属于猎人的冷冽火焰。被动挨打,从来不是她的风格。即使身陷绝境,鳞甲残破,她也要寻机,逆鳞反击!
栓子的离开,让溶洞内的气氛更加凝重。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带着石屑的粗糙感,每一秒的寂静都像是在积蓄着未知的雷霆。叶青的伤腿在连日的精神紧绷和阴冷环境的双重折磨下,情况再度恶化。伤口周围的红肿蔓延开来,触摸之下一片滚烫,低烧如同鬼魅般重新缠上了她。她靠在冰冷的石壁上,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因缺水和高热而干裂起皮,但那双眼睛,却依旧如同浸泡在冰水中的黑曜石,冷静地映照着周瑶用破布蘸水,为她擦拭额头的动作。
“必须把脓引出来……”周瑶看着叶青腿上那触目惊心的伤口,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没有手术刀,没有麻醉药,甚至连一把干净锋利的小刀都成了奢望。
叶青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决然的平静。“用那个。”她示意周瑶看向角落里一小段被精心打磨过、前端锐利的碎骨片——那是之前处理猎物时特意留下的。
周瑶的手猛地一抖。“不行!没有药,感染了怎么办?”
“不处理,感染会更重。”叶青的声音虚弱却不容置疑,“现在不做,等栓子找到路,我也走不动了。”她深吸一口气,将一块干净的布条咬在嘴里,对着周瑶点了点头。
溶洞内光线昏暗,周瑶的手颤抖着,用最后一点烧酒(极其珍贵,仅用于最关键消毒)擦拭了骨片和叶青的伤口周围。当冰冷的骨片尖端刺入红肿发亮的皮肉时,叶青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咬在嘴里的布条深陷,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豆大的汗珠从她额头滚落,但她硬是没有发出一点惨叫。
周瑶强忍着眼泪和翻涌的胃液,凭着记忆中叶青曾经教过的战场急救知识,小心翼翼地挤压、清理着伤口处的脓血。恶臭在狭小的空间弥漫开来。整个过程短暂而漫长,当最后一点脓液被挤出,周瑶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伤口时,她几乎虚脱,而叶青已经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浑身湿透,瘫在石壁上,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她还活着。
“休息……两个小时。”叶青吐出嘴里的布条,声音如同破旧的风箱,“然后……我们得动一动了。”
周瑶愕然:“动?去哪里?你的腿……”
“鬼子……不是傻子。”叶青喘息着,眼神却锐利地扫向观察缝外,“假痕迹……能骗他们一时,骗不了一世。他们很快会意识到……被耍了。到时候,搜索会……更疯狂。我们这里……虽然隐蔽,但一旦被纳入……重点怀疑区域,就是死地。”
她在疼痛的间隙,依旧保持着对局势清醒的判断。“栓子去探路……需要时间。我们……不能把希望……全押在一条未知的路上。必须……给他们制造点……别的麻烦。”
她的计划是,在她还能勉强行动的时候,核心小组进行一次短距离、有目的的移动。不是逃亡,而是主动“触碰”一下日军的搜索网络,制造一个新的、但方向与栓子探路方向完全相反的“焦点”,进一步扰乱日军的判断,为栓子争取更多时间,也为自己寻找一个更出人意料、更不易被关联到的临时藏身点。
“我们去……西边那个……落鹰涧。”叶青的手指在地图上艰难地移动,“那里地势险,但有一条……几乎干涸的地下河道入口。鬼子……应该还没搜到那里。”
这是一个冒险的决定。以叶青现在的状态,任何移动都可能加重伤势。但坐以待毙,同样是死路一条。
两个小时后,叶青在周瑶和老烟斗的搀扶下,艰难地站了起来。每迈出一步,右腿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她死死咬着牙,依靠着顽强的意志和木棍的支撑,一步一挪地离开了这个栖身多日的溶洞。
转移的过程缓慢而痛苦。他们不敢走开阔地,只能在石林的阴影和沟壑中穿行,尽量避开之前栓子布置假痕迹的区域。叶青的伤腿成了最大的拖累,血迹不可避免地零星滴落在行进路线上,尽管老烟斗尽力掩盖,但仍无法完全消除。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落鹰涧边缘时,负责断后警戒的战士突然发出了急促的预警鸟鸣!
“有鬼子!从侧面摸过来了!人数不多,像是巡逻侦察的!”
所有人瞬间伏低身体,心脏骤停。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叶青猛地靠在一块巨石后,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后背。她迅速判断形势:对方是巡逻队,未必发现了他们确切位置,但肯定察觉到了这一带有人活动的迹象。硬拼,以他们现在的状态和人数,毫无胜算。逃跑,叶青的腿根本跑不掉。
绝境之中,叶青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那个黑黢黢的、被乱石和枯藤半掩着的地下河道入口。
“进洞!”她当机立断。
这是唯一的生路,也是一条未知的险路。
几人连滚带爬,以最快速度钻入了那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里面一片漆黑,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霉味。他们刚进去没多久,外面就传来了日军士兵谨慎的脚步声和低语声。
“有血迹!他们进了这个洞!”
“搜索洞口!呼叫支援!”
日军果然追来了!并且发现了他们进入地下河的踪迹!
叶青小组不敢停留,摸着冰冷的石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洞穴深处挪去。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和脚下踩碎枯骨的细微声响。这条地下河早已干涸,河床上布满了滑腻的淤泥和尖锐的岩石。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线,似乎快到另一个出口了。然而,就在他们心中稍定之时,身后远处,隐约传来了日军工兵作业的声音——鬼子竟然在尝试爆破或者扩大洞口,准备追进来!
同时,叶青的伤腿在经过这段艰难跋涉后,终于支撑不住,一阵剧痛传来,她闷哼一声,身体一软,向前倒去。
“营长!”
周瑶和老烟斗惊呼着扶住她。
前有未知出口,后有追兵,指挥官重伤倒下。他们仿佛陷入了一个正在缓缓合拢的石制捕兽夹中。
叶青在周瑶的搀扶下,勉强靠坐在洞壁旁,剧烈的疼痛让她意识都有些模糊。她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日军动静,看着前方那一点微弱的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命令:
“老烟斗……你带一个人……去前面探路……确定出口情况……周瑶……扶我……我们……不能停……”
她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只要还有一口气,她就绝不会放弃指挥,放弃挣扎。落鹰涧的地下黑暗中,一场与时间、与伤痛、与追兵的死亡赛跑,进入了最残酷的阶段。
地下河道内的空气污浊而冰冷,混合着泥土、霉菌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身后日军工兵作业的沉闷敲击声和隐约的日语呼喊,如同催命的鼓点,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黑暗浓重得如同实质,吞噬了光线,也吞噬着希望。
叶青靠在冰冷潮湿的洞壁上,右腿传来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冲击着她的意识防线。她能感觉到温热的血液正透过粗糙的绷带不断渗出,带走她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和体温。周瑶紧紧扶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冰冷的汗水。
“老烟斗……情况……怎么样?”叶青的声音断断续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前去探路的老烟斗和一名战士很快就折返回来,语气带着一丝绝望后的急促:“营长!前面确实有个出口,但是……但是出口外面是一段几乎垂直的悬崖,离下面一个乱石滩至少有十几丈高!根本下不去!而且出口很小,鬼子要是追到这儿,我们就是瓮里的鳖!”
唯一的生路,竟是绝路!
绝望如同冰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后有追兵,前是悬崖,他们被困死在这段不足百米长的地下河道里了!
叶青闭了闭眼,剧烈的疼痛和失血让她眼前阵阵发黑。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一旦她失去意识,这个小队就彻底完了。
“检查……武器……弹药……”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下达命令,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找……能依托的地形……准备……阻击……”
这是最后的抵抗,近乎自杀。但他们别无选择。
战士们默默地检查着所剩无几的子弹,将刺刀上膛,寻找着河道内可以用来作为掩体的凸起岩石。气氛悲壮而压抑,每个人都明白,这可能是最后一战了。
就在这时,一直强撑着精神的叶青,目光无意中扫过脚下干涸的河床,以及两侧被水流常年冲刷形成的岩壁。在极度的专注和求生的本能下,她模糊的视线捕捉到了一点不寻常——在靠近他们来时方向、距离日军作业声尚有一段距离的河道侧壁,有一片区域的岩石颜色似乎与周围略有不同,而且……似乎没有那么多淤泥堆积。
“火……火折子……”她突然挣扎着说道。
周瑶愣了一下,虽然不明白意图,还是立刻从贴身衣物里取出保存完好的火折子,晃亮。微弱摇曳的火光,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
叶青指着那片岩壁:“靠近……看看……”
老烟斗立刻凑过去,用刺刀小心地刮擦那片颜色略浅的岩石。随着表层的苔藓和泥土剥落,下面竟然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黑黢黢的缝隙!一股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的凉风从缝隙中吹出!
“这里!这里有个岔洞!”老烟斗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
绝境之中,竟然真的出现了一丝转机!
这个岔洞入口被坍塌的碎石和经年累月的沉积物巧妙地半掩着,极其隐蔽,若非叶青在绝境中异常敏锐的观察力,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快!进去!”叶青用尽力气说道。
没有任何犹豫,老烟斗率先钻了进去,确认里面可以通行后,立刻招呼其他人。周瑶和另一名战士搀扶着几乎无法行走的叶青,艰难地挤进了那个狭窄的缝隙。最后一名战士在进入前,小心地用脚将洞口附近的痕迹尽量弄乱,并推动几块松动的石头半掩住洞口。
他们刚刚挤进岔洞,还没来得及深入,就听到主河道那边传来了日军士兵小心翼翼的脚步声和手电筒的光柱晃动——鬼子,进来了!
所有人屏住呼吸,紧紧贴在岔洞冰冷的内壁上,连心跳声都仿佛被放大了无数倍。手电筒的光柱几次从主河道那边扫过他们藏身的缝隙入口,幸运的是,那些被匆忙掩饰的痕迹和天然的遮蔽起到了作用,日军并未立刻发现这个隐蔽的岔道。
日军士兵在主河道内搜索了一阵,显然也发现了前方的悬崖绝路,一阵嘈杂的日语交谈声传来,带着困惑和恼怒。他们似乎认为抗日团的人要么摔下了悬崖,要么利用绳索之类的东西逃走了。在仔细搜索无果后,脚步声开始向后撤退,显然是要向外面报告情况。
直到日军的脚步声和谈话声彻底消失在主河道深处,岔洞内的几人才如同虚脱般,缓缓松了口气。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极度的疲惫交织在一起。
“走……往里走……看看……通向哪里……”叶青喘息着下令。这里依然不安全,日军很可能还会回来进行更细致的搜索。
老烟斗再次打头,举着微弱的火折子,引领着队伍向岔洞深处摸索。这条岔洞远比他们想象的要长,而且蜿蜒曲折,时宽时窄,但空气始终流通,说明一定有另一个出口。
不知在黑暗中行进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不同于火光的、自然的天光!
他们加快脚步,走到尽头,发现出口同样隐蔽,隐藏在一片茂密的、从崖壁上垂落下来的藤蔓之后。拨开藤蔓,外面是一个位于半山腰的、极其隐蔽的小平台,下方是云雾缭绕的深谷,对面是陡峭的岩壁。这里的位置,竟然巧妙地避开了落鹰涧的主要通道,极其隐秘。
“暂时……安全了……”叶青说完这句话,一直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叶青!”
周瑶惊呼一声,连忙和老烟斗将她小心地放平在小平台上。检查之下,发现她腿上的绷带早已被鲜血彻底浸透,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
“必须立刻处理伤口!找水!”周瑶焦急地说道。
老烟斗和另一名战士立刻在平台周围寻找,幸运地发现了一处从岩缝中渗出的细小山泉。周瑶用宝贵的清水再次清洗叶青狰狞的伤口,重新包扎。他们没有药,只能进行最基本的处理。
叶青在昏迷中依旧紧蹙着眉头,身体因疼痛和高烧而微微抽搐。周瑶守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感受着她冰凉的体温,心如刀绞。
这一次,他们虽然再次侥幸逃脱,但叶青的伤势已经恶化到了极其危险的地步。而栓子那边,依旧音讯全无。希望,如同这平台下缭绕的云雾,看得见,却抓不住,不知何时才会散去,露出下方的万丈深渊,或是……一线生机。
生死一线
半山腰的隐蔽平台,成了临时的避难所,却也像一座悬浮于绝境的孤岛。叶青的高烧持续不退,伤口在简陋处理后依旧红肿可怖,整个人在昏迷与短暂的清醒间徘徊。每一次醒来,她都虚弱得说不出话,只是用眼神询问着情况,得到周瑶“安全”的示意后,便又沉入昏睡,仿佛连维持清醒都需要耗费巨大的生命力。
周瑶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没有药品,没有足够的营养,仅靠意志和山泉水,叶青能撑多久?她不敢去想那个答案。老烟斗和另一名战士轮流警戒,眼神中也充满了忧虑。失去了叶青的头脑和决断,他们就像失去了方向的船,在这片死亡的海洋里随波逐流,不知何时会被下一个浪头打翻。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平台下的云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如同他们渺茫的希望。栓子依旧没有任何消息。那个失联的小组,也如同石沉大海。
第三天傍晚,叶青的状况急转直下。她开始出现明显的脱水症状,嘴唇干裂出血,皮肤滚烫却干燥无汗,呼吸也变得浅而急促。在一次短暂的清醒中,她甚至出现了幻觉,模糊地喊着“鹰嘴崖……兄弟们……等我……”
“叶青!叶青你醒醒!”周瑶用力握着她的手,声音带着哭腔,“你不能放弃!栓子就快回来了!我们一定有办法的!”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叶青愈发微弱的呼吸。
就在周瑶几乎要被绝望彻底吞噬的时候,平台边缘负责警戒的老烟斗,突然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呼!
“有人!下面!是……是栓子!还有……还有赵团长!”
什么?!
周瑶猛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连滚爬爬地冲到平台边缘,顺着老烟斗指的方向向下望去。只见下方陡峭的山坡上,几个熟悉的身影正如同猿猴般,利用绳索和岩缝,艰难地向上攀爬!领头那个灵活敏捷的身影,不是栓子是谁?而紧跟其后,那个虽然略显笨拙却异常坚定的高大身影,赫然是团长赵旭日!
他们怎么会在一起?又怎么会找到这里?
巨大的惊喜和疑问瞬间冲垮了周瑶的防线,眼泪夺眶而出。她拼命挥动手臂,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很快,栓子和赵旭日,带着另外两名战士,气喘吁吁、浑身被汗水和岩石刮痕布满地爬上了平台。
“团长!栓子!你们……”周瑶激动得语无伦次。
赵旭日来不及喘匀气,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平台上昏迷不醒、形销骨立的叶青,虎目瞬间红了。他几步冲过去,蹲下身,颤抖着手探了探叶青的鼻息,感受到那微弱却依旧存在的气流,才稍稍松了口气。
“药!快!”赵旭日低吼着。
栓子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里面正是几支珍贵的盘尼西林和少量磺胺粉!“我在死人谷那边找到了那条老栈道,险是险,但确实能通到外面!我刚摸出去,就碰上了团长带人来找我们!”
原来,赵旭日所在的小组在数次转移后,也敏锐地察觉到日军搜索模式的变化和假痕迹的存在。他判断叶青小组可能处境极度危险,甚至已被困在某处。他冒险带领小组向“断牙石”核心区域靠拢,试图接应,正好遇到了从“死人谷”险道钻出来的栓子!两人汇合后,栓子立刻带路,沿着他探明的部分路线,并结合赵旭日对地形的判断,一路找到了落鹰涧,又根据叶青小组可能选择的逃生方向,最终发现了这个隐蔽平台!
这一切的巧合,简直如同天意!
药品立刻被用上。周瑶颤抖着,在赵旭日的协助下,为叶青注射了盘尼西林。这一次,他们怀抱着比上次更强烈的祈盼。
药物的起效需要时间。赵旭日让其他战士加强警戒,自己和周瑶、栓子围在叶青身边。
“外面的情况怎么样?”周瑶迫不及待地问。
赵旭日脸色凝重:“很不好。鬼子虽然被假痕迹迷惑了一阵,但很快调整了策略。他们似乎投入了更多的特工队,而且……手段更狠了。我们那个失联的小组……找到了,全体牺牲,不是战斗中死的,是被……处决的,手法很残忍。鬼子想用这种方式恐吓我们,逼我们出去。”
一股寒意掠过众人心头。冢田的继任者,比冢田更加冷酷和高效。
“不过,栓子找到的这条路,是我们目前唯一的希望。”赵旭日看向栓子,“你确定那条栈道能走?”
栓子肯定地点头:“虽然年久失修,很多地方都塌了,需要攀爬,但确实能绕过鬼子在几个主要出口的封锁,通到鬼见愁北面的老林子。那里鬼子兵力应该很薄弱。”
“我们必须尽快转移。”赵旭日下定决心,“等叶青情况稍微稳定,立刻就走!这里不能待了,鬼子迟早会搜到这边。”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叶青身上。她的呼吸似乎比刚才平稳了一些,但依旧昏迷不醒。盘尼西林是她最后的生机,也是整个队伍能否抓住这稍纵即逝机会的关键。
夜色再次降临,平台上的气温骤降。众人挤在一起,用体温互相取暖,默默地守护着中间那个生死未卜的灵魂。栓子找到的生路就在眼前,但能否踏上这条路,却取决于叶青能否闯过眼前这道鬼门关。
赵旭日握着叶青冰凉的手,低声道:“老叶,撑住……我们找到路了……只要你挺过来,我们就一起……杀出去!”
黑暗中,叶青的睫毛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如同蝴蝶濒死的振翅,微弱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生死一线,希望与绝望,在这寂静的山巅平台上,进行着最后的、无声的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