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宗伯的门生，江宁举子顾宪成之后，顾宏远顾先生来访。”
客栈伙计通传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让正在整理书稿的沈砚秋指尖一顿。他刚与苏清鸢、林墨雪复盘完贡院座次图的蹊跷，东林党人的帖子就到了，快得像是早在暗处盯着他落脚。
沈砚秋对苏清鸢递了个眼色，苏清鸢会意，立即将摊在桌上的米脂水利图、乡勇营编制手稿拢入袖中。林墨雪则不动声色地将一枚嗅盐瓶塞进他手里，低语道：“提神，也能验毒。”她眉眼间带着赶路的疲惫，却依旧敏锐。
来人身着素净的直裰，年纪不过三十，步履间却有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凝，那是家学渊源与党争磨砺出的气质。他拱手为礼，笑容恰到好处：“在下顾宏远，冒昧打扰沈兄。钱宗伯阅罢沈兄在米脂的政绩录，深觉我辈正道不孤，特命在下前来请教。”
话是请教，姿态却是审视。顾宏远目光掠过屋内陈设——简单的行李，未及收起的那本边角磨损的《农政全书》，以及沈砚秋指间尚未洗净的墨渍，心下已有了初步判断：非奢华享乐之徒，确系实干之才，可引为党援。
“顾兄言重了。”沈砚秋还礼，引其入座，苏清鸢已悄无声息地退至屏风后，仿佛只是寻常女眷回避。
顾宏远不绕弯子，茶过一盏便切入正题：“恩科在即，沈兄可知如今朝局？阉宦窃权，边事糜烂，非正人君子携手，不足以清君侧、振纲纪。”他语速平缓，却字字千钧，“钱宗伯之意，沈兄若愿入我东林，凭米脂安民剿匪之实绩，再加宗伯于士林之清誉，中榜后直入翰林院不过等闲。他日掌科道、入职方，正本清源，方不负沈兄平生所学。”
这是直白的招揽，也藏着不容拒绝的威势。翰林清贵，是无数士子梦寐以求的起点，东林党以此相诱，分量极重。若在以往，沈砚秋或会虚与委蛇，但米脂的历练让他深知，这“清流”美名之下，牵扯着多少江南乡绅的利害。
“钱宗伯与顾兄厚爱，砚秋感佩。”沈砚秋放下茶盏，声音平稳，“然砚秋初入京城，于朝局大势所知尚浅，更兼才疏学浅，米脂些许微功，实赖百姓协力、上官扶持，岂敢以此倨傲，妄入党社？恐有负宗伯期望。”
顾宏远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沈兄这是……不愿？”他指尖轻点桌面，“须知独木难支。朝堂之上，无根之萍，顷刻便覆。崔应元其人，睚眦必报，沈兄今日拒我东林，他日阉党发难，何人肯为沈兄发声？”
压力骤增。屏风后的苏清鸢屏住了呼吸，她能听出这话里的威胁。林墨雪则悄悄握紧了药囊。
沈砚秋却抬眼直视顾宏远，目光清正：“顾兄，砚秋赴考，所求并非翰林清贵，亦非党社荫庇。在米脂时，所见乃农户无粮、边军缺饷、流民失所。若能借科举之阶，为天下生民谋一线喘息之机，便足慰平生。入此门抑或彼门，非砚秋所愿。道若同，纵无党社之名，亦可并肩；道若异，纵列门墙，终是歧路。”
他这番话，避开了直接的派系选择，却将立场锚定在“民生”二字，这是他在米脂践行的道，也是任何派系在明面上都无法驳斥的大义。
顾宏远凝视他片刻，忽然轻笑一声，只是笑意未达眼底：“好一个‘为生民谋’。沈兄志存高远，顾某佩服。只是……”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望沈兄他日莫要后悔。这京城风雨，恐非米脂可比。告辞。”
他没有摔门而去，礼仪依旧周全，但离去的背影却带着一股冷意。
人刚走，苏清鸢便从屏风后转出，眉宇间带着忧色：“直接拒绝，是否太过？东林势大，若在考场或日后仕途为难……”
“虚与委蛇，其祸更速。”沈砚秋摇头，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顾宏远登上马车，“东林要的是一把听话的刀，而非一个有自己念想的持刀人。此刻若应下，他日他们让我弹劾徐师，我从不从？让我维护江南乡绅兼并之利，我做不做？”
林墨雪将一杯新沏的安神茶递给他：“此人身上有股郁火之气，肝经不舒，心思太重。”
沈砚秋接过茶，苦笑：“党争之人，有几个心思不重？”他抿了口茶，微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拒绝东林，意味着在即将到来的恩科和之后的仕途中，他不仅要面对阉党的明枪，可能还要承受来自“清流”的暗箭。
夜色渐浓，京城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繁华背后的重重暗影。沈砚秋吹熄了房中大部分烛火，只留书案上一盏孤灯，重新摊开那本《农政全书》。徐光启的批注在灯下显得格外亲切，那是另一种风骨，专注于技艺与民生，超脱于党争之外。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次日清晨，沈砚秋刚推开房门，便发现门缝下塞入一张素笺，无抬头无落款，只一行瘦硬字迹：
“孤臣可敬，亦可悯。望君好自为之。”
他看着这没头没尾的警告，指尖拂过冰凉的纸面。这又是谁的手笔？是东林的再次试探，还是其他势力的提醒？这潭水，比他预想的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