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光通道的余韵仿佛还在体内震荡，苦楝站稳身形，环顾四周，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目之所及，唯有白。
浓郁、粘稠、仿佛拥有实质的白色雾气充斥在每一寸空间，将天地都吞噬其中。脚下的土地湿润松软，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深褐色，零星点缀着一些形态扭曲、颜色黯淡的低矮灌木和苔藓。空气中弥漫着那股挥之不去的潮湿腥甜气息，夹杂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味道，吸入肺中，带着一股莫名的滞涩感。
他尝试展开王杨赠予的那张大陆地图，羊皮纸在湿气中显得有些发软。然而，地图上描绘的山川河流、城池边界，在此地完全失去了参照意义。
他甚至无法凭借地图判断自己此刻位于黎明之地的哪个方位，更遑论寻找那传说中的破明花。就连来时的路——那星光通道消散之处，也早已被浓雾重新吞没，不留一丝痕迹。
一种前所未有的茫然感攫住了苦楝。他仿佛被遗弃在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混沌牢笼，进退维谷。
“不能坐以待毙。”
苦楝深吸一口带着霉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握紧手中的乌木长枪，这冰冷的触感能让他保持警惕。他将地图仔细收起，决定先在附近谨慎地探索一番，至少弄清楚脚下这片区域的情况。
他移动得极为缓慢，每一步都落得轻巧，耳朵捕捉着雾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除了自己压抑的呼吸和心跳，以及那被浓雾扭曲得如同鬼魅低语般的风声，四周一片死寂。
这种寂静，比喧嚣更令人心悸。
就在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一丛形状像扭曲人手的怪异灌木时，一阵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如同春蚕食叶，突然钻入他的耳膜。
声音来自左前方。
苦楝瞬间绷紧全身肌肉，屏住呼吸，目光锐利如鹰隼般投向声音来源。那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是什么东西在灌木丛中轻微移动。
是野兽？还是……这诡异之地孕育的其他什么东西？
好奇心与警惕心交织。
苦楝沉吟片刻，将长枪交到左手，右手悄然按上了腰间的刀柄，赤玉灵火传来一丝温热的悸动，仿佛也在提醒他前方未知。他猫着腰，借助雾气和怪石的掩护，如同潜行的猎豹，悄无声息地向那身影靠近。
然而，就在他全神贯注于前方时，脚下忽然被一条隐藏在湿滑苔藓下的坚韧藤蔓猛地一绊。
“唔！”
苦楝猝不及防，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向前扑去。他心中暗叫不好，却已无法控制势头，一头扎进了前方那片更为茂密、带着尖锐小刺的漆黑灌木丛中。
预想中的刺痛传来，但更让苦楝心头巨震的是，在跌入灌木丛的刹那，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撞上了一个温软的、带着淡淡奇异馨香的“物体”。
而且，那“物体”似乎还发出了一声被捂住的、极轻的闷哼！？
有人？！
电光石火之间，苦楝来不及细想，几乎是出于本能，借着跌倒翻滚的势头，身体猛地一拧，右手瞬间抽出腰刀。
他没有挥砍，而是手腕一翻，用宽厚的刀身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朝着身下那温软之物的方向摁了下去。
“嗯……”一声带着痛楚和惊慌的娇柔呜咽响起。
刀身传来的触感明确告诉苦楝，他确实制住了一个人！
他单膝跪地，身体前倾，用刀身和体重牢牢将对方压制在灌木丛中，目光凌厉地向下望去——
下一刻，苦楝愣住了。
被他压在身下、用刀身抵住的，并非想象中面目狰狞的怪物或敌人，而是一个……少女。
她看上去年纪极轻，不过二八韶华，穿着一身不知何种材质、仿佛与雾气融为一体的浅灰色衣裙，此刻显得有些凌乱。
她的脸蛋小巧精致，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仿佛长期不见日光。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蔚蓝色的瞳孔如同最纯净的海水，又像是蕴藏了整片星空的倒影，清澈得没有一丝杂质。
此刻，这双美丽的眼眸正睁得大大的，带着几分惊慌、几分委屈，还有一丝懵懂的无辜，直直地望着苦楝，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因为吃痛而泛出的细碎泪花。
这纯然无害、甚至堪称绝美的容颜，让苦楝那颗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得如同铁石的心，竟不由自主地悸动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撞。他持刀的手，力道不自觉地松了三分。
但他立刻警醒过来。
在这诡异莫测的黎明之地，出现如此一个看似纯真的少女，本身就显得极不寻常！他刚想张口喝问：“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然而，他嘴唇刚动，那少女的反应却更快。她似乎完全无视了还压在身上的刀和苦楝充满压迫感的姿势，猛地抬起一只纤细白皙的手，不由分说地捂住了苦楝的嘴。
她的手微凉，带着一种草木般的清新气息。
一看便是长期在林间生活，经常摘草品花之人……
苦楝身体一僵，眼中寒光一闪，几乎就要动手挣脱。但少女却用力地对他摇了摇头，蔚蓝的眸子里充满了急切和恳求，示意他不要出声。
她侧耳倾听着什么，神情专注而紧张。
苦楝心中疑窦丛生，但见少女不似作伪，便也暂时按捺下来，凝神感知。
果然，不过片刻，一阵沉闷的、仿佛穿着厚重靴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种含糊不清、语调奇异的低语声，从他们藏身的灌木丛外不远处传来。那脚步声在附近徘徊了片刻，似乎在搜寻什么，最终才渐渐远去，消失在浓雾深处。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少女才仿佛脱力般松了口气，松开了捂着苦楝嘴巴的手。
她拍了拍胸脯，脸上露出一丝后怕的表情，随即又看向苦楝，似乎才反应过来两人之间尴尬的姿势，脸颊微微泛起一抹红晕，但却没有寻常女子那般激烈的反应，只是有些笨拙地、懵懵懂懂地试图推开苦楝压在她身上的手臂。
苦楝也立刻起身，收刀归鞘，同时拉开了距离。他眉头紧锁，打量着这个行为古怪的少女。
“刚才那些人，是来找你的？”他沉声问道，目光如炬，试图从她脸上找出破绽。
少女坐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裙，听到苦楝的问话，她歪了歪头，脸上露出一种纯粹的困惑，仿佛在努力思考一个很难的问题。
“找……我？嗯……好像是的。”她的声音空灵悦耳，如同风铃轻响，但语调却有些断续，词汇也显得简单，“他们……雾隐族的……要抓我。为什么……不知道。就是……不想被抓住。”
雾隐族？苦楝记下了这个名字。看来这黎明之地果然有土着居民。
“那你又是谁？从哪里来？”
少女闻言，蔚蓝的眸子更加迷茫了，她伸出纤细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苦恼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好像……睡了好久……醒来就在这里了。名字……不记得了。”
失忆？苦楝心中冷笑，这种桥段未免太过俗套。
但他仔细观察少女的神情，那纯粹的困惑和茫然不似伪装，尤其是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眸，仿佛从未沾染过世俗的尘埃。
他换了个问题：“你知不知道‘破明花’？”
“破明花？”少女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眼神忽然变得有些飘忽，她陷入了短暂的沉思，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记忆的碎片中努力搜寻着什么。
但很快，那种深思的表情便消失了，她又恢复了那副懵懂的样子，伸手指了一个方向，语气肯定地说：“那边……有很特别的感觉。亮亮的，暖暖的……可能，是你要找的花？”
苦楝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依旧是茫茫白雾，什么也看不见。但他此刻毫无头绪，这少女虽然来历不明，但似乎并无恶意，甚至刚才还提醒他躲过了搜寻。她指出的方向，或许是唯一的线索。
“多谢。”苦楝对她点了点头，“你……自己保重。”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朝着少女所指的方向走去。他不想与这神秘的少女有过多牵扯，尤其是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
他走得并不快，刻意留意着身后的动静。果然，没走出多远，他便凭借敏锐的感知，察觉到那个少女正蹑手蹑脚、远远地跟在他后面。
她似乎没什么跟踪技巧，动作显得有些笨拙可爱，但那执着劲儿却显而易见。
苦楝心中无奈，又有些莫名的柔软。他实在不忍心对一个看起来如此“不谙世事”的少女厉声呵斥。但理性告诉他，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拖累，在这险境中无疑是致命的。
他故意改变了几次方向，在一处怪石嶙峋的区域快速穿行，利用浓雾和复杂的地形，几个转折后，终于甩掉了那个小尾巴。感知中那微弱的气息消失了，苦楝松了口气，但心底深处，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
他定了定神，继续前行。然而，就在他走出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一声尖锐而充满惊恐的呼救声，陡然穿透浓雾，传入他的耳中。
“救命——！”
是那个少女的声音！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他之前略微偏离的路径附近！
苦楝的脚步瞬间顿住。
理智告诉他，多管闲事是大忌，尤其是在这诡异之地。但那声呼救中的无助与恐惧，却像一根针，狠狠刺了他一下。
可是，他想起了少女那双清澈无辜的蓝眼睛，想起了她懵懂的模样……
“唉……”苦楝暗叹一声，终究无法硬起心肠见死不救。他眼神一凛，身形如电，毫不犹豫地朝着呼救声传来的方向疾驰而去。
几个起落，苦楝便冲到了事发地点。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那名少女跌坐在地，脸色惨白，正惊恐地向后挪动。而在她面前，矗立着一只庞然大物！
那东西外形似狼，却远比寻常狼族魁梧数倍，周身覆盖着不是毛发，而是一种如同岩石般灰暗、嶙峋凹凸的甲壳。它的眼睛是两团跳跃的幽绿色火焰，口中獠牙外露，滴落着带有腐蚀性的涎液，将地面灼烧出滋滋白烟。最诡异的是，它庞大的身躯在浓雾中若隐若现，仿佛能借助雾气完美地隐匿自身行踪。
那怪物低吼一声，带着腥风，猛地扑向少女。
“孽畜！休得伤人！”苦楝暴喝一声，来不及多想，体内自然之力涌动，叶纹树骨 瞬间在皮肤下隐现，提供防护。
尽管他十分不情愿使用自然权柄，但面对未知，谨慎一点总是好的。
他手中乌木长枪如毒龙出洞，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刺那怪物相对柔软的脖颈！
那怪物反应极快，察觉到背后的袭击，竟硬生生止住扑势，庞大的身躯以一种不符合物理规律的灵巧猛地侧移，同时那条如同钢鞭般的尾巴挟着恶风，狠狠扫向苦楝。
苦楝长枪回旋，格挡。
“铛！”
金铁交鸣之声炸响！一股巨力从枪身传来，震得苦楝手臂发麻！这怪物的力量大得惊人！
更棘手的是，一击不中，那怪物身形一晃，竟然借助浓雾瞬间模糊了身影，下一刻，又从苦楝的侧后方诡异出现，利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抓来！
苦楝心中凛然，这怪物不仅力大防高，竟还懂得利用环境进行隐匿和偷袭！？
他舞动长枪，将“心如止水”的枪意催发到极致，枪影重重，护住周身，与那怪物战在一处。一时间，劲气四溢，将周围的雾气都搅动得翻滚不休。
然而，这怪物身具诡异，甲壳坚硬无比，苦楝的长枪刺在上面，只能留下浅浅白痕，火星四溅。而它的攻击却神出鬼没，刁钻狠辣。苦楝仗着身法和枪术勉力支撑，但久守必失，一时间竟落了下风，险象环生……手臂、肩背处已被那怪物的利爪划开了几道血口，火辣辣地疼。
就在苦楝咬牙硬抗，思考对策之际，异变再生。
只见那跌坐在地、一直瑟瑟发抖的少女，眼见苦楝陷入苦战，危在旦夕，她蔚蓝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一丝决绝。她双手合十在胸前，口中发出一种古老而玄奥的音节。
嗡——！
一道柔和却无比纯粹的白色光芒，骤然以她为中心爆发开来。
这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净化与驱散之力。
光芒所过之处，那浓郁得化不开的白雾，竟如同冰雪遇到骄阳般，迅速消融、退散！以少女为中心，方圆十丈之内，雾气荡然无存，视野瞬间变得清晰。
那正在浓雾中穿梭、准备发动致命一击的怪物，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照了个正着，身形彻底暴露。它似乎极其厌恶这光芒，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嚎，动作也为之一滞。
机会！
苦楝虽惊诧于少女突然爆发的能力，但战斗本能让他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战机。
他体内力量奔涌，全部灌注于长枪之上。乌木长枪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枪尖甚至泛起了一丝赤玉灵火附着的微光。
“破！”
苦楝身随枪走，人枪合一，化作一道撕裂空间的流光，直刺那怪物因痛苦而暴露出的、眼窝中的幽绿火焰。
这一枪，快！准！狠！蕴含了苦楝全部的力道与杀意！
眼看枪尖就要没入那怪物的要害，将其彻底毙命——
“不要——！”
一声带着哭腔的尖叫响起。
那道刚刚释放完光芒、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的少女身影，竟不知何时冲了过来，不顾一切地张开双臂，挡在了苦楝的枪尖与那怪物之间！
苦楝瞳孔骤缩！他万万没想到这少女会做出如此举动！
千钧一发之际，他硬生生扭转腰腹，将刺出的长枪强行偏向一侧。
嗤啦！
锋利的枪尖终究还是没能完全避开，擦着少女抬起的手臂划过，瞬间割裂了她的衣袖，在她白皙柔嫩的藕臂上，留下了一道寸许长的血痕，鲜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
少女痛得闷哼一声，眼眶瞬间红了，泪珠在里面打转。
而那怪物，趁着这短暂的阻滞，发出一声不甘的低吼，猛地转身，四肢发力，几个跳跃便重新没入了再次合拢的浓雾之中，逃之夭夭。
苦楝收回长枪，看着少女手臂上那道刺目的血痕，又看向她那双含着泪水、却依旧固执地望向怪物逃跑方向的蓝眼睛，胸中一股怒火夹杂着后怕和无奈翻涌而上。
他刚想开口斥责她不知轻重，滥发善心，差点害死她自己……
却见少女转过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带着哭腔，声音却异常认真地说：“它……它只是饿了，不是故意的……莫要，莫要滥杀无辜……”
那双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蓝眼睛，那带着哭腔却认真维护“无辜”的话语，像是一道清泉，瞬间浇熄了苦楝心头的怒火。
他看着她手臂上那道因为自己而留下的伤口，看着她那副明明很疼却还在为怪物求情的模样，所有责备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沉默地走上前，从怀中取出随身携带的、用黎明之地外带来的草药简单配置的金疮药。
他蹲下身，动作有些僵硬，却尽量轻柔地拉过少女受伤的手臂，为她清理伤口，敷上药粉，又从自己内衬撕下一条干净的布条，仔细地包扎好。
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说话。少女只是低着头，看着苦楝专注为自己包扎的侧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嘴角却微微翘起了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傍晚，苦楝在一处背风的岩石下清理出一块地方，生起了一小堆篝火。橘红色的火焰跳动着，勉强驱散了一些周围的寒意和浓雾，映照着两人沉默的脸。
苦楝将烤好的干粮分给少女一份，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终于开口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了吗？”
少女抬起头，蔚蓝的眸子在火光映照下如同宝石。
她歪着头想了想，然后展颜一笑，那笑容纯净而甜美，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因为……你身上，有让我感觉很亲近、很舒服的气息呀。”她的理由简单直接，甚至有些无厘头。
苦楝看着她那理所当然的表情，一时语塞。
这种近乎本能的亲近感，他无法理解，也无从反驳。看着她手臂上还缠着的布条，想到她之前遇险的模样，心中那点因为被她跟踪而产生的不快也烟消云散。
在这危机四伏的黎明之地，放任这样一个看似毫无自保能力的少女独自流浪，他确实放心不下。
“我要去找破明花，前路可能更危险。”苦楝看着她，语气平静，“你……还要跟着吗？
少女闻言，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同盛满了星光。她用力地点着头，脸上绽放出比火焰更明媚的笑容，声音清脆：“要！跟着你！”
看着她那毫无阴霾、充满信任的笑容，苦楝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算是默许。
得到他的同意，少女笑得更加开心了，那甜美的笑容，仿佛让这死寂的迷雾世界都增添了一抹鲜活的色彩。
苦楝看着她，心中却思绪翻涌。这个神秘出现的少女，失忆的身份，对怪物的维护，以及那能驱散迷雾的奇异光芒……她身上充满了谜团。而她所指的“破明花”方向，又是否准确？
前路未知，但此刻，他不再是独自一人。这算不算，是这趟凶险旅程中，意外的一点……慰藉？
苦楝看着跳跃的篝火，默默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