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温贵妃丧礼。
胤?在灵前哭哑了嗓子，形如木偶，一袭白衣的萨仁娜搀扶着他，才没让人倒下。
其余阿哥们除了陪着，无话可说——谁去劝都要挨上一拳头，宜修从没见胤?那样凶狠，康熙的人去了也不管用。
跪到第五日，阿灵阿有了动作。
永寿宫内外素白如霜，纸钱灰被穿堂风卷得漫天旋舞，粘在八旗勋贵女眷的素服。
宜修与胤禛一同前来吊唁，这一幕令胤禛触景伤情，想起多年前孝懿皇后……素来冷面示人的胤禛，面对形容枯槁的胤?，深有体会宽慰，“你额娘在天有灵正看着你呢，若你这般憔悴下去，只怕是要心疼死。”
胤?没说话，泪珠子滚落的愈发急切，视线迷糊之际，“嗯”了一声，算是谢过。
灵堂金砖冰冷刺骨，女眷们的裙摆扫过地面，窸窣声里，阿灵阿一身麻孝，猛地从人群里站起时，他身旁的嫡福晋乌雅氏却格外激动。这一日，终于是要来了，
阿灵阿前几日还在灵前哭拜得肝肠寸断，此刻眼底却燃着狼似的光，几步冲到灵堂中央，对着康熙的宝座重重一叩：“万岁爷！臣有不情之请！”
康熙坐在灵侧铺着素色软垫的宝座上，神情甚是悲悯，手里捻着串菩提子，油亮的珠子被摩挲得温润眼皮都没抬，声音透过檀香烟雾漫过来：“讲。”
“臣要揭发！”阿灵阿猛地抬头，麻孝的衣襟扯开一角，露出里面青色的常服，“一等公法喀，与臣庶嫂彦珠之妻有染！此等秽乱门庭之举，若不严惩，何以整肃纲纪？！”
“哗”的一声，灵堂顿时炸开了锅。镶黄旗的几位老夫人惊得捂住嘴，正哭嚎的宗室女眷忘了出声，连檐下的风似乎都停了。
“混账，贵妃丧仪，当着胤?的面，你~~”法喀站在灵前守孝，素冠下的脸霎时惨白如纸，指着阿灵阿的手止不住发抖，喉结滚动半天才挤出一句：“你……你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阿灵阿冷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叠纸，纸页边角被攥得发皱，“这是臣查到的证据！法喀每月初三、十六，都借故去四弟彦珠府上，实则与佟佳氏私会！去年腊月十六，他还送过一支赤金嵌红宝的簪子，此刻就在庶嫂妆奁里！”
阿灵阿扬手将纸甩在地上，宣纸散落，墨迹淋漓的“证词”在金砖上格外刺眼，“万岁爷明鉴！！”
人群里的彦珠猛地瘫坐在地，自幼体弱，全靠三哥法喀照拂成人，及冠时还是法喀亲自登门，以一等公的面子求来佟国维的女儿做妻。
此刻被阿灵阿当众指认妻子与人私通，一张脸涨得青紫如猪肝，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周遭投来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剐得他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佟妃站在女眷前列，鬓边仅簪一朵白绒花，闻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四个弯月形的血痕，终于明白温贵妃临终前那声耳语是为什么，原是这般深意。
转头看向跪在不远处的姐姐佟佳氏，对方早已哭得晕厥过去，被嬷嬷掐着人中才勉强睁眼，眼神涣散如死灰，嘴角淌下的涎水沾湿了素白的衣襟。
“证据？”佟妃忽然向前一步，玄色镶白边的旗装裙摆扫过地面，发出窸窣轻响。她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灵堂的嘈杂，“阿灵阿大人说有赤金簪子，可带来了？说有私会，可有当场撞见的人证？《大清律》载明，诬告者反坐其罪。你在贵妃丧仪上，拿些空纸白字污蔑朝廷命妇，是欺我佟佳氏无人，还是欺万岁爷圣明可欺？”
阿灵阿一噎，额角青筋跳了跳：“臣……臣已派人去搜！至于人证……”
“不必搜了。”佟妃打断他，目光扫过满堂勋贵，“我姐姐嫁入钮祜禄家三年，恪守妇道，每月十六是回娘家，去潭柘寺和嫡额娘一同为家中父兄念经祈福的日子。若是不信，大可以去潭柘寺查我姐姐是否常年请住持点长明灯。倒是阿灵阿大人，”
佟妃星目含怒，话锋一转，看向康熙，“去年法喀大人因事革爵，正是大人您接掌了镶黄旗佐领。如今贵妃尸骨未寒，您便急着构陷亲兄、污蔑亲嫂，莫非是怕法喀大人起复，碍了您的路？”
平地惊雷，灵堂里死一般寂静。
谁都知道阿灵阿早觊觎一等公的爵位，可没人敢当众点破。
阿灵阿脸色骤变，“噗通”跪倒在地，膝头撞得金砖“咚”一声响：“臣不敢！臣只是为了家族清誉……”
康熙对递到手里的刀原本是很满意的，偏偏这时，萨仁娜大叫一声，“十阿哥，十阿哥~”
这人闻声看去，胤?已经瘫倒在地。几日米水不进，已然让他身心俱疲，骤听此言，看着亲舅舅法喀被另一个舅舅这般攻讦，怒火攻心之下直接晕了过去。
康熙连忙起身，“胤?，胤?~来人，传太医！”
法喀膝行至胤?身前，对着康熙磕头，额间鲜血横流，“皇上，何至于此啊！若您容不下臣，杀了臣，臣引颈受戮便是，何必搅扰臣妹妹的丧仪，又何必逼得十阿哥如此，臣甘愿一死，求皇上垂怜稚子。”
说着，就一头撞向贵妃的棺椁，“砰”的一声，鲜血四溅。
尹德、富保顾不得阻拦要杀了阿灵阿的彦珠，赶忙上前抬起眸中已然了无生气的法喀。
彦珠更是朝阿灵阿扑过去，嘴里吼着：“我杀了你这个畜生！”
阿灵阿呆愣当场，竟被彦珠死死咬住大腿，痛的惊出惨叫：万不曾想到法喀会这般烈性！
“够了！！”康熙终于抬眼，目光扫过阿灵阿，又落在瘫软的法喀身上，最后定格在灵堂上温贵妃的牌位，和怀中少年枯槁的面庞上，“钮祜禄氏的清誉，是靠自相残杀得来的？”
他缓缓起身，明黄镶白的常服在素白灵堂里格外刺眼：“李德全，传旨。”
“嗻！”
“阿灵阿，”康熙的声音冷得像殿外的寒风，“在贵妃丧仪上寻衅滋事，污蔑亲眷，罚俸三年，革去镶黄旗佐领一职，闭门思过！”
阿灵阿身子一僵，磕头如捣蒜：“谢万岁爷恩典……”
“法喀，”康熙转向面如死灰的法喀，“你虽被诬告，却失察于家宅不宁，着革去所有差事，圈禁府中思过，永不得起复。”
法喀猛地抬头，眼里最后一点光也灭了，他望着灵堂上“温贵妃之位”的牌位，放声大哭，没有辩解，只有彻骨的绝望——他终究还是成了权力斗争的祭品，但他还不能倒下，三个弟弟和儿女还要靠他庇佑，还需按照妹妹生前的布局走下去，
彦珠被两个小厮架着往外拖，哭喊穿透灵堂：“我没有这样的弟弟！钮祜禄家没有这样的畜生！遏必隆，我的阿玛啊，你瞧瞧你这个畜生似得的嫡子，竟要逼死他两个哥哥！姐姐，姐姐，你们瞧瞧，这就是我们钮祜禄家的嫡子！”
丧礼草草收场。佟妃扶着被吓得失魂的姐姐，看着漫天飞舞的纸钱灰，低头理了理袖口，耳边回响贵妃临终前的话“借力打力，顺势而为”。
如今看来，还是贵妃看透了圣心，偏她看透却无力违抗，自己也如她一样，只能顺着帝王心意行事，做帝王恩泽母家的“吉祥物”。
七日后，康熙下旨：晋佟妃为贵妃，协理六宫事宜。
彼时，宜修正看着剪秋清点温贵妃留下的那本账册。
一边看一边感慨，别看阿灵阿受了罚，可目的还是达成了。
阿灵阿虽挨了罚，却彻底钉死了法喀；彦珠成了八旗的笑柄，“活王八”的绰号传得满城皆知。
虽说顺势而为，让佟妃晋封贵妃加快了些许，但外头那些风言风语还不够，议论帝王凉薄的话还没能掀起风浪，还得再观望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