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未褪,天光如刀,割开禁山顶上厚重的云层。
朝廷使者的马蹄声还在山下回荡,三日剿灭“妖乱”的诏令如同悬顶之剑,压得整个边营喘不过气。
军中已有将领暗议强攻祭坛、火烧巫祠,以绝后患。
可沈知微知道,若真如此,只会让仇恨更深,血债更重——那不是平乱,是种祸根。
她立于帅帐之前,素袍无纹,宫尺横握手中,血晶内螺旋纹缓缓流转,仿佛蛰伏的龙脉将醒。
“臣请延期。”她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非为怯战,实因已有破局之法。三日内,我愿亲赴禁山祭典,以身为饵,揭其虚妄。”
满帐文武哗然。
有人冷笑:“一妇人竟敢言抗天命?若是死了,岂不白白送了性命!”也有人皱眉低语:“此女素来诡道多端,莫非又有什么奇术?”
唯有谢玄静坐上首,黑袍垂地,面容隐在阴影之中。
他指尖轻叩扶手,良久,只吐出两字:“准了。”
无人看见他袖中悄然滑落的令牌——护尺卫黑骑已潜入山林四周,弓上弦,刃出鞘,只待一声令下,便踏平这所谓神坛。
祭典当日,子时未至,禁山广场已是人山人海。
火把连成赤蛇,盘踞在陡峭岩壁之间。
信徒们披发跣足,口中念诵着古老咒语,目光狂热而空洞。
乌兰扎布立于高台之上,独目如鹰隼,唇间骨笛泛着幽黑光泽,似饮过千人血。
风起,灰烬飞扬。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刹那,一道素白身影穿过人群,步履沉稳,不带一兵一卒,仅携一人一器——沈知微来了,身后跟着那个曾被当作祭品、沉默十五年的少女苏媂。
所有目光骤然聚焦。
有人怒吼:“汉医闯坛,亵渎神明!”
有人跪拜:“她来了……她竟真的敢来!”
沈知微恍若未闻,径直走到祭坛中央,仰头望天。
月轮高悬,清辉洒落,照得她眉眼如刃。
她缓缓抬起手,将宫尺高举过头顶——听诊器的金属圆盘在月光下泛出冷冽银光,宛如一面审判之镜。
“若真有魂,请告诉我——”她的声音穿透夜风,清晰得如同钟鸣,“她们临终时,有没有喊过娘?”
荒原寂静。
风掠过枯草,卷起几片残叶,却无人应答。
只有乌兰扎布唇间的骨笛,在微微颤抖。
仪式开始。
第一声笛音撕裂长空,尖锐刺耳,直冲脑髓。
那不是乐音,是利器刮骨,是亡灵哀嚎。
台下数十信徒瞬间面色发青,呼吸急促,瞳孔放大如针尖——正是癫痫发作前兆!
沈知微闭目凝神,掌心紧贴宫尺。
血晶中的螺旋层自动激活,实时投射出一幅无形的脑波图谱:红线剧烈震荡,代表恐惧与神经失控的信号层层叠加。
她在等一个时机。
等到那频率攀升至第一百一十八赫兹,二次谐波精准命中人类颅腔共振区的瞬间——
她猛然从袖中取出一支竹笛,凑唇而吹。
音出,却不凄厉,反而低回柔和,如溪流漫过石滩,如母亲轻拍婴儿入睡。
这是她连夜改良的频率调制笛,基频略低于原版骨笛,却精准落在人体自主神经系统最舒适的区间——副交感神经激活区。
它不杀人,它救人。
奇迹发生了。
原本抱头蜷缩的信徒,躁动渐平;有人不由自主闭上眼,脸上竟浮现出久违的安宁;几个年幼孩童甚至靠在母亲怀里,沉沉睡去。
乌兰扎布瞳孔骤缩。
他猛地拔高音调,试图以更强声波压制!
可当他强行将频率推至极限,诡异的一幕出现——他座下弟子纷纷惨叫倒地,双手抱头,鲜血自耳道渗出!
反噬!
他们从小修炼的“招魂术”,早已扭曲神经耐受阈值,如今面对更高强度的共振冲击,身体率先崩溃!
“不可能!”乌兰扎布嘶吼,眼中信仰之火剧烈摇曳。
沈知微一步踏上高台,目光如炬。
下一瞬,她抬手,将那支染血的骨笛狠狠摔于石阶之上!
“啪——”
脆响炸裂夜空。
“你说这是通灵?”她俯身拾起碎片,指向台下痛苦呻吟的众人,“可它震碎的,是活人头骨!你们信的‘天谴’,不过是石头、风向,和一根会共振的骨头!”
她挥手,李元度立即展开羊皮卷轴——尸检照片赫然呈现:颅骨细微裂痕分布规律,与声波模型完全吻合;地形图标注三块巨岩焦点,正对军营驻地。
“子时并非鬼择时,是山体冷却收缩,形成天然聚音场!”
“你们听到的‘哭声’,是风穿岩隙产生的次声共振!”
“所谓的梦中暴毙,是长期暴露于高频刺激下的突发性脑损伤!”
字字如锤,砸向愚昧的高墙。
人群骚动,质疑声渐起。
就在此刻,沈知微转身,牵起苏媂的手,将她轻轻推向族人面前。
“今天,我不带药来。”她声音轻柔却坚定,“我带一个人来——她活着,就是最好的证词。”
全场死寂。
苏媂浑身颤抖,指甲掐进掌心,泪水无声滑落。
她望着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那些曾视她为祭品、为污秽、为赎罪工具的脸。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细弱,却清晰无比:
“我不是祭品……我是证人。”
一句话,如惊雷劈开百年阴霾。
乌兰扎布踉跄后退,拄着拐杖的手剧烈颤抖,独目中火焰熄灭,只剩一片荒芜。
信徒们跪倒一片,有的掩面痛哭,有的茫然四顾,仿佛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惊醒。
沈知微收起宫尺,转身欲走。
风中传来一声沙哑低语。
她顿住脚步。
乌兰扎布瘫坐于地,老泪纵横。
临押解前,他盯着沈知微,嘴角抽动,似笑似悲:
“你们拆了我们的庙……可你知道吗——”乌兰扎布瘫坐于地,老泪纵横。
临押解前,他盯着沈知微,独目中映着残火与月光的碎影,唇齿间血沫涌出,声音却如锈铁刮过石板:“你们拆了我们的庙……可你知道吗?真正的锁魂之器不在山上——而在东陵之下。”
风骤然止。
四周死寂,连远处黑骑的马嘶都仿佛被扼住咽喉。
“他们埋了九鼎。”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抠出来的,“每一鼎下,压着一个‘声囚’的颅骨……以活人之音祭死阵,以哀鸣为引,聚百里阴气入地脉。癸未年三月初七,第一鼎落成——那日,我族三百妇孺,尽数沉井。”
沈知微瞳孔一缩。
宫尺在掌心嗡鸣,螺旋血晶骤然炽热,仿佛有无数细碎哭声自地底穿透岩层,直抵神经末梢。
她指尖发麻,不是恐惧,是共振——那是一种她从未记录过的低频波段,介于听觉阈限之外,却能引发脑脊液轻微震颤。
这根本不是迷信。
这是系统性的声学镇压工程。
“谁下令的?”她上前一步,声音冷得像霜刃。
乌兰扎布嘴角抽动,竟笑出一口血牙:“你以为……边疆巫祸,真因蛮民愚昧?不……是有人要这片土地永远聋、永远哑、永远说不出真相!”他猛地抬头,独目死死盯住她,“而你手里的尺子……本就是钥匙之一。”
话音未落,头一歪,脖颈软垂。
众人惊呼上前,已是气绝。竟是咬舌自尽,干脆利落,无半分迟疑。
沈知微立于原地,未动。
夜风吹起她素白衣角,宫尺横握胸前,血晶螺旋缓缓旋转,如同苏醒的星核。
她闭眼,将那一瞬接收到的地鸣频率默记于心——11.7赫兹,接近人体松果体自然共振频段,长期暴露可致幻、癫狂、自我认知崩解。
这不是招魂。
这是慢性精神灭绝。
她睁开眼时,眸光已变。
不再是医者审视病灶的冷静,而是猎手锁定巢穴的锋利。
山下号角长鸣,赵铁山率全体边军将领列阵跪迎。
铠甲铿锵,刀枪归鞘,百人齐声:“自今日起,营中设‘静音帐’,凡疑梦魇者,先听宫尺定生死!”
这是前所未有的臣服。
不是因权势,而是因破妄。
沈知微微微颔首,未多言。
她知道,这一拜,拜的不是她这个人,而是她背后那套能斩断虚妄、还人间清明的规则。
返程途中,车队穿行于荒原。月光洒在车辕上,像一层薄霜。
她独坐车厢,取出焦经残片——母亲临终前塞入她袖中的那卷烧毁古籍,边缘焦黑蜷曲,唯中央一段龟甲拓文尚存。
此刻,她将乌兰扎布临终所言逐一对照,指腹抚过那些古老符号:龟甲纹代表方位,螺旋晶对应频率,铜尺双蛇印……竟与宫尺底部隐刻纹路完全吻合!
所有碎片正在拼合。
一幅横跨三十年、贯穿南北疆域的巨大图谱,在她脑中缓缓浮现——
九鼎连线,构成九宫阵眼;每座鼎位,皆位于女性死亡率异常高地;而每一次“暴毙”或“鬼祟索命”的记载,时间竟都围绕特定节气与地磁波动……
她呼吸微滞。
这不是阴谋。
这是一场持续数十年的国家级别的人体实验。
而母亲当年之所以被贬、被逐、被污为“妖医”,正是因为她发现了第一个声囚颅骨,并试图上报。
“所以你才把这把尺留给我……”她低声喃喃,掌心贴上宫尺顶端的血晶,“你没想让我继承医术——你想让我掀了这座坟。”
窗外,星河如瀑,静静流淌。
远方天际线下,东陵山脉轮廓渐显,黑沉如巨兽匍匐,吞吐雾霭。
传说那里埋着前朝秘葬,实则,或许压着的是整个王朝最深的罪。
她将宫尺轻轻置于膝上,指尖一遍遍摩挲那螺旋纹路。
血晶安静,却似有万千低语潜伏其中,只待一声令下,便破壳而出。